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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 43.山一样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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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陆士嘉之子 张克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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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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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个严厉的人,说一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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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夏天父母同时被清华大学聘为教授,院系调整时母亲去了北航,父亲却一直留在清华,长达54年之久,姐姐和我自然也在清华园里长大。儿时的清华园,是城市里的乡村,又是乡村里的城市,好玩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芦苇里抓蜻蜓,退役飞机中藏猫猫……稍有不慎,常常挂烂了衣服跑丢了鞋,只要不过分,母亲从来不多说我,唯有父亲总是要求我安分、懂事,不要节外生枝,甚至急了还会给我的屁股揍上一顿。那个时候我常常绕着父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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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小学了。好像因为什么课不及格或是上课太闹,反正是老师来家访了。这让父亲蒙羞,待老师走后,喝令我“上楼、趴好”。程序是:上楼到父母房间,自己褪下裤子露出屁股,趴到床沿准备挨打。我心中暗暗祈祷母亲出手相助,或是父亲吓唬我两下简单处理了事。没想到的是,父亲这次根本不和母亲商量,气乎乎地独自上楼来,把门也反锁了,不理会母亲在外制止,只是一味地用扫帚疙瘩和我的屁股相互作用,直到我哭声渐低,反复保证以后再也不敢啦,他才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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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由于屁股肿得稍加触碰便痛不可支,我只能站着靠墙听课。老师找到家里抗议。当我看着父亲在老师面前频频点头认错的时候,担心老师走后我的屁股该成八瓣了。然而,出乎意料,父亲当晚很严肃地和我谈话,向我承诺,保证今后不会再打我了,条件是我必须听话,自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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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简直不敢相信父亲会这样处理我,头点得像鸡啄米似地,眼睛不时瞟向父亲,他的神情是认真、严肃的。我将信将疑,事实上,自此以后,父亲真的没有再大声呵斥过我,更别说体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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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让我想了好几年,始终没有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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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发现父亲是个很仗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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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老同学徐樟本20世纪50年代被打成反革命,世人避之不及,他却常晚上去看望,相信徐的冤情,帮他家解决困难。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您难道不怕受牵连吗?他现在可是反革命呢!”父亲盯着我的眼睛说:“几十年的朋友,我相信他的为人。”“文革”后父亲又为徐樟本平反到处奔走,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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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黄万里当了右派,父母散步时遇到他,照常打招呼,有时还驻足路边相谈,全然不顾路人异样的眼光。在那异常的年代,父亲的举动无异是“引火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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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开始,父亲被划成异类。他对自己有信心,并不认同。一天,我陪他出门,远远地见个熟人迎面而来,父亲一把拉住我绕到另一条路上。我问他:“为什么要绕路而行?”父亲说:“不要连累了人家。”我愕然:父亲啊,您当初为何就不怕连累了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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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文革”中被下放江西鲤鱼洲农场劳动喂猪,回来时奉命乘闷罐车押运物资,时值酷暑,路上时停时走,很多天才到北京。闷罐车内像蒸笼一般,导致父亲背上长满了疮,痛得彻夜不能眠,只有趴在行军床上哼哼。时值清华校医院在迟群、谢静宜控制下,父亲去求治却无人愿给换药。原校医院院长谢祖培,英国皇家医学会会员,一级教授,亦被打倒,正被罚扫地,恰好看到父亲,他偷偷扫过父亲身边,要他下午5点后再来,父亲背上的疮才得以被谢大夫治愈。这故事被父亲在小范围讲了无数次,父亲的结论是无论什么时候真情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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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很少在背后和孩子们面前议论人。他们在工作上是伙伴,当然免不了对人的评价。吃饭时说起某人某事,父母会改说英语或德语,使我少知道很多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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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对金钱看得很淡。不是不需要,而是他们量力而行,绝不追求不义之财。父母高薪,但我并不知道,小时候一直觉得家里没有钱。因为他们不给我零花钱。过年的压岁钱,我当宝贝省着花,养成了节约的习惯。父母虽然收入不低,但双方若干长辈亲戚需要经济支持、子侄上学要帮忙负担,加起来也是笔不小的开支。父母处理经济上的事,从不告诉我,我也养成了不告就不问的习惯。“文革”来了,父母工资停发,银行存款被冻结,每月生活费不够花。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父亲和我翻遍了家中所有的地方,才在10公寓14号楼下小屋床底下找到一块钱。父亲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举着那一块钱,反复看了好半天,低声对我说:这可是咱家最后一块钱了。今后咱们要是能再有钱,可不能忘了今天!有了钱也要省着花呀。多年后,我再跟父亲提起这一幕,他很感慨,并联想到古人所说,常将有日思无日,真是至理名言呀。“文革”时有人给父母算了笔账,说他们有银行存款20多万元。那年月这可是笔巨款,有人向我求证,我听了觉得不可思议,问母亲此事当真?母亲在跟父亲商量后,索性将家中经济情况向我公开,告诉我没那么多,大概总共有6万,但他们不打算留给我们。会给姐姐和我每人留5千,剩下的全交党费。我们将来只能靠自己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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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人为乐,父母高度一致。介绍他人找我家亲戚施今墨,祝湛予,姜泗长看病,早已是家常便饭。父亲当了瑞典皇家工程科学院外籍院士后,每年要去斯德哥尔摩开会。某次开会前,有人说是清华某教师家属,托父亲给在瑞典进修的夫君带一点日用品。父亲一口答应。不日东西送到家中,是一个封好的纸箱,分量不轻且无抓手。我担心父亲无法对付,正欲拒绝,父亲却面无惧色接了下来,并按他一贯作风,要她把所有的联系方法一一写下,仔细读过问清无误后,才让她离开。我问父亲这是你学生吗,父亲轻松说了一句“不认识”。父亲返京后我看他步履蹒跚,一问之下方知是那纸箱惹的祸:因无抓手加之又重,父亲从传送带上取箱子时把腰扭了。那位教师当父亲面打开纸箱,里面大部分竟然是方便面!我知道后既愤怒又为父亲委屈,认为这对教师夫妇太不懂事。父亲却说:“这不怪他们,是教育部的政策有问题,给访问学者的钱太少,逼得他们不得不千方百计省钱。派个人出去不容易,既然派出去了,就要保证他们的生活,让他们把精力集中到学习上。”他把自己的看法和建议,反映给了时任教育部副部长黄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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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爱吃也会吃。陈省身回国定居前父亲每到旧金山湾区必去看他,陈省身和父亲探讨北京的吃食,说天福号的酱肘子无人能及。陈省身定居南开后,每次父亲去看他,一定会起个大早,到天福号排队买新出锅的酱肘子带给陈省身解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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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爱讲笑话也擅长开玩笑,但十分注意对象和场合,以适当不过度为原则。父亲申请世界工程组织联合会副主席时,需要有6个或以上现任或前任的主席、副主席推荐。有5位父亲认为很有把握,只有第6位是个美国人,父亲已有近十年没见过他了,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他写了封信。没想到这位原本不抱太大希望的,不但立即回了信,而且信写得热情洋溢,说他已经十分荣幸地将推荐信寄出了,还向几位前同仁介绍了父亲的情况,请他们也推荐。同时,他又写道,他所以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与父亲第一次在内罗毕见面时的情景,是因为父亲当时讲的那个笑话。这个笑话自此成为他的保留节目,每次他重复这个笑话,就能点燃在场的人的情绪,令大家捧腹大笑。也因此他一直期待着与父亲的重逢,期待着从父亲这里再听到更多的笑话……。父亲讲给我这个故事,也感慨于笑话的威力。父亲告诫我,要多思考,学习讲话的艺术,只讲该讲的话,学会用讲话争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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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留给我一些无解的题,常常令我睡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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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对晚辈一向启发为主,从不强加于人。姐姐学建筑,是受梁思成影响,父母没干预。我学计算机,则是因为到山西插队,后转到中科院物理所当了计算机操作员,顺理成章学了计算机。关于父亲搞了一辈子的壳体,我印象中只是在我上高中时,父亲以自行车挡泥板为例,给我介绍说这就是双曲面,别看它薄,能承受很大的力,里面是很有学问的。近年参加收集父亲的资料并接触大量父亲的学生,觉得壳体太有意思了。当年如果父亲跟我多介绍一些壳体知识,我会不会对它产生兴趣,进而子承父业?我太想和父亲探讨这个问题了,却永无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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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年初,父亲到旧金山住了个把月,期间和我细谈了许多以前未触及的人和事。回想起来,颇有交代后事的味道。是他有预感,自己不久于人世了,还是自知年事已高,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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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反复跟我谈本分做人的道理。不以为然地提起有些人成天挖空心思钻营名利,结果如何?大部分人白忙,极少数得到了所谓名利,却没得到尊重。说:“你妈妈和我,一辈子本本分分做人不求名不求利,到头来,名上算是有了点儿小名,利上够吃够喝,不是挺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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