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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与一对农民夫妇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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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去上学的途中,总会路过一个孤零零的农户,里面只有一对老夫妻,没有孩子。父亲送我上学时和他们偶有简单的交谈,后来时间一长,我和这家熟悉了,遇到下雨就在这个简陋的茅草屋里避雨。房子低矮,里面很黑且潮湿,日用家具很少。老爷爷还很敬畏地叫我“小先生”,多次给我烤洋芋吃,它是在草木灰烬里面慢慢烤出来的,我觉得特别的香,还特意告诉了父母。还有一次,他俩让我进屋子吃了一小碗红米饭,里面掺有鲜蚕豆,我觉得好吃,老奶奶又给我添了一勺。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说,弄不好你把人家的饭也吃进自己肚子里啦。第二天,母亲让我带给了他俩两个豆馅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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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春的一天,老爷爷特意在门口远远等我放学,把我领到了家里说,他家也想买两头猪仔养育,可实在没有钱,想和你家老爷商量合作,具体办法是由我家出钱买来两头猪仔,由他家负责养大,一年后卖出,双方各分一半的钱。这种合作方法是他们这里的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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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年幼听不太懂,回家告诉了父母。第二天父亲就和我去了他们家里。听明其意后说:这个老规矩可太不合理了,这样吧,我来出钱,你去买,但等你卖出成猪之后你就把原来的钱还给我就行了。此后,我每每放学回家时,还常常饶有兴趣地看看这两头猪的成长,给它们带点菜叶子啥的。老爷爷还给了我一些刚刚出壳的幼蚕,教我学会养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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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猪就在快到出栏的时候,却被人偷走了。那天,我在上学路上,远远看到了老爷爷站在家门口等我,他伤心地掉下了眼泪对我说:“请告诉你爹爹,我们现在没钱,等到年底卖出谷子的时候,我们再把那买猪仔的钱还给老爷吧。”晚上,父亲听了我的讲述后也很为这个贫苦人家难受叹息,让我第二天早上告诉他们,我们决不能收那笔钱。又过了些天,父亲还是觉得不妥,又陪同我去他家,再次拿出了些钱给了老爷爷。老爷爷拿着钱和老奶奶一道,一边作揖一边连连大声地说,“这真是老天爷有眼啊,我们可是遇到了大恩人啦,你积了大德必能长寿……”那个时代,土匪和偷盗是很猖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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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这些表现,幼年的我丝毫不感意外。多次我曾随他到市里办事,路上每每遇到形状可怜的人,他常会掏出些钞票。当时我在想,你还没有给我买一点零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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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年过去,父母和我都没有忘记他们。1979年,当我再次踏上这块土地时,这里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一路上的房屋和人家已很多了。我急切地往返走动,反复打听寻找这户人家,却无人知晓丝毫。我回北京之后告诉了父母,他们都很伤感。沉思中,父亲自语道:这两个人的姓氏咱们都没有问,就这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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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记忆让我开始逐渐感知父亲的内心。他“心眼软”,同情弱者,关注底层,也就懂得知足,懂得知恩和回报,更懂得自己的责任。这个潜意识,也表现在他一贯尊重基层工作人员,相信他们的创造力和潜力;也懂得尊重各行各业前来向他求教的人,无论他们的职位、工种。直到他晚年体衰之前,几乎对每封来信都认真回复,对每位来访客人都热情接待,无保留地告之自己的见解。他多次对我们说过:“眼睛向下,这是做人的基本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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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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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15日傍晚,从驻在龙头镇的军队传来消息:“日本鬼子投降了!”人们奔走相告,一时间落索坡小村子里沸腾起来。“史学所徐旭生老先生不禁高声吟起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的名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这也正道出我们中国人此刻的心情!”“史学所里彻夜欢声笑语不绝。过了一夜之后冷静下来,考虑如何作归计。凯旋回家,但如何处理这些伴我度过长夜多梦的破旧家什物?一旦闻西南联大的黄昆首先在街上摆地摊的消息,我何不学他?!于是全家出动,不数日,将不带的器物处理完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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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茨坝,再次拉响了防空警报,不过这次有些例外,是长长地一声(防空解除警报),此后就再也没它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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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也和许多人家一样,挂起自己用竹子编扎的各种颜色的小灯笼。国家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可以开始新的一页了。父亲让我拿出珍存的“玻璃纸”(“西洋糖果”的包装纸),让我和母亲一起用剪刀剪成碎末。他用一根筷子绑上一点棉花,再蘸上现熬的糨糊,在一张黄色报纸上写了个大大的“勝”字,之后把碎玻璃纸撒在上面让它粘住,再挂到墙上——这成了家里唯一的装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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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月光之下,湖面宁静,空气清新。我家和俞伯伯家在清水龙潭南侧栏杆边的小茶馆欢聚谈天,直到很晚。俞伯母特意拿来了一“大”包炸排叉让这群孩子吃个够,这已属相当豪华的聚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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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伯母对我母亲说:咱们以前像是那个浑水龙潭里面的鱼,现在咱们已经是这清水龙潭里面的鱼了,心里这么清爽透亮。我真想回到北平后煮上一大锅的小米稀饭(那时在昆明见不到小米),喝个够。要是再搭配上臭豆腐、酱豆腐那就更美了,我昨夜耳朵旁已经响起了胡同里吆喝“臭豆腐——酱豆腐”的声音了。母亲说:咳,你不如吃六必居的八宝酱菜。我倒要去六必居旁边的长安大戏院听场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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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忽而问俞伯伯:那首《你怎能忘旧日朋友》(现译名是《友谊地久天长》)你能唱不?俞伯伯说,还可以吧。于是他们两个人唱了起来,歌声在寂静的湖面和山间回响。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听父亲放声高歌,俞伯母笑着对我母亲说:“哈,到底是北师大毕业的啊,两个西洋式唱法的嗓音就是洪亮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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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世纪70年代末,父亲还曾回忆那天的情景:“月光如水啊——胜利那天我有说不出来的轻松高兴。”“那天黑龙潭的夜色真美啊,明月当空,湖水如镜,月光如水,如诗如画如歌,这些形容绝不过分”,“也让我自然想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说那天是他感觉黑龙潭最美、感觉全家最幸福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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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几天里大家无一例外地放下了工作,在办公室里满面笑容,高谈阔论。我隐约还记得,徐旭生先生更是兴奋,“果不出我之所料”一类的河南话很是响亮。他在屋子里边走边说,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半举起,用食指在空中比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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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徐老伯还设法弄来了两辆老卡车,把职工和家属统统拉到了大观楼,滇池湖面上洒满了白色的打鱼的帆船,很多很好看。大家坐船去了西山。母亲带着我的大妹妹只爬了一小段山路就到一个寺庙里休息,父亲则带着我和三岁的弟弟一直登到了最美的山路终点——前面空旷,背后是雕凿的山洞和一些佛像。我都不记得父亲是怎样连抱带拉扯地把弟弟弄上山的。在那里俯视宽敞清澈的湖水,仰望蓝天——那样的蓝啊,白云——那样的白啊,看着许多鸟儿在半空自由翱翔,我们仰望了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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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记得,当时我这个爱玩的儿童已经觉得停留时间足够了,他们却还在这里高声谈笑。长大后父亲告诉我,原来他们在谈这些石头山路和那些石头洞室里的佛像,都是由一个失恋的青年苦苦开凿了一生完成的,表明了一个人身上巨大的潜能。我想他们是在用这个方式抒发着也享受着自己内心从未有过的畅快,国家的命运和自己息息相关;也意味着他们心中都在盘算着如何把自己的能量投入国家的事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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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我只要来到昆明,都要争取到西山山峰,静静地多待一会儿,揣测和体会着当年这些“文化人”无比清爽而纯真的心境:中华民族的出头之日终于到来了,自己要报效祖国的日子来了。这时,他36岁了,是人生最宝贵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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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月是家乡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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