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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41 他的屋内有很大很阔气的书柜,整齐地摆满了好多书籍,尤其中国的线装书很多,让我十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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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43 两个人的经常会见,都是靠骑自行车完成的。有两件小事曾让我对他稍有不快,又有一件事情让我对他有了亲近感。后来父亲给我讲,这完全是因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而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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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45 1948年,他第一次拜访了我家在西直门大街的住所之后,就向我父母提出了一个我不喜欢的建议。我家住有五间贯通着的北房,中间房子是客厅,有出入的大门,东西两侧各有小门进入东边和西边的屋子。他认为四个孩子每晚都会干扰父亲的读书工作,也不利于儿童独立能力的成长,故而建议西边的两间房子让四个孩子住宿,兼厨房。父母两个人住在东面两间,兼书房。可是我小妹才三岁,试行了大概一两个星期后,全家人都觉得太别扭,就又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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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47 第二件让我不喜欢的事是,他曾经拿来了一大包线装书让我父亲帮助他比较一下,哪些值得他购买。父亲把它们分成了两类,其中一类是可以买的(那个时期,在琉璃厂买书的一种特殊方式,是你告诉书商你的要求,他找到之后给你送家来,你选出所要的,他再来你家讨价还价)。好像那天父亲要出差了,让母亲在家等他。他来了以后把两捆书籍往他的自行车后架子上捆扎,母亲和我在一边看着准备送客。这时他用力扎紧绳子,并示意我伸手将绳子的扣襻按紧,我这才伸出手。大概我的反应慢些,动作笨拙,过了些日子他和我父亲见面时(我不在场)竟告了我的状。事后父亲向母亲说,咱们家孩子眼里没有活儿,今后要注意了。11岁的我自感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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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49 倒有件事又拉近了我与他的距离。大概是1948年初秋吧,我听一个高年级的同学讲,他自己跑到北平广播电台去,找见了孙敬修老伯伯了。大家都很羡慕。也不知那时我怎么想的,过了几天,约了一个要好的同学,下课后背上书包,拿着吃早点攒下的两毛钱,坐上有轨电车去了西单牌楼,找到了当时在长安大戏院、六必居菜园对面的北平广播电台(现在西单新华书店的西侧),经过几个关卡进入了播音室的外屋。通过大玻璃窗户,看到里屋的孙敬修正在讲故事。他看到我们后轻轻点头示意,我俩呆呆地看着他站了许久,终于他结束了节目出来了,握手,问我们哪个学校的,给了我俩各一个书签,上面有他的照片和励志的话“少时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分手后才发现天早黑了,急忙回家。得知母亲早就去学校没有找到我,正犯愁生气呢,狠狠骂了我一顿。此后父亲竟把这事情告诉了傅吾康先生。一次他让我把这经历讲述了一遍,说:“哈,你很勇敢,敢于去见大人物,要奖励你!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曾对来访的大人物说,我爸的这些书我都要看,都会归我!我爸不但不生气,还很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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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51 还有件小事,傅吾康先生记忆很深,1999年写进了他追思父亲的文章里。我不记得这事,问了母亲才知原委,母亲对此事记忆很深。1948年年底,解放军包围北平时,物价疯涨,市区里的粮食供应紧张,粮店每天清早天色尚漆黑时就排了长长的队伍,有时几天无粮,有粮时一会儿就卖完了,秩序混乱,常需警察前来维持。一次,母亲决心冒着寒风起个大早去排队,父亲按估计开门营业的时间骑上自行车去把整袋面驮回来。可这次商店开门较晚,人群极度混乱,还有为排队事动手打架出现,形势很急,父亲怕母亲个头矮受不住,就赶紧挤了进去,等找到母亲时更拥挤不堪,此时警察拿着粉笔在每个排队人的棉袄肩膀处写上一个号码,凭号只买一袋。混乱中,父亲和母亲两个人的上衣处都写有号码,就一下子买回来了两袋面粉。想到傅先生家里一定也很困难,父亲立即骑上自行车给他家驮去了一袋,傅在文章里说这比他“在银行里迅速贬值的存款都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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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53 到了1950年,他在北大的工作结束,回国路过广州时,海关暂时地把他携带的大量中国古书籍扣留了,让他补办一些证明。他在香港赶紧给几个友人写信请求协助,其中也给我父亲写了信:让我父亲去找郭沫若院长,请他出个函件。父亲觉得这个办法不妥,就赶紧给他回了信,建议还是该由他的工作单位——北京大学给他出公文函件。不久这事情解决了。但这个事引起了父亲对这问题的多年思索,即国家独立后如何制定界限,制止稀有古典书籍的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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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55 傅吾康先生回国后,任汉堡大学中国语言文化研究所所长、教授,逐渐成为德国汉学三大学派之一的汉堡学派的创立者,直至1977年退休,一生积极推动中德文化交流,他主张德国所有大学都应设立汉学教学和研究机构。傅先生的研究重点是明清史,旁及中国近现代史,其代表作《明代史籍汇考》收集了大量中文文献和西文资料,是西方公认的研究明代史的重要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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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57 在1950年至1978年间,两个人偶有信件来往,都是关于中国历史问题和古书籍方面的问题,也涉及学术研究中的思想观念问题。他像是要筹建一个私人的中国书籍小图书馆。一次,我见到父亲正在认真地看他的来信,还把里面几段重要的话作了记号。我注意到如下的字句:“我的友人很想得到你的这个著作(指《斗鸡台沟东区墓葬》一书),但我们无法把书的款汇给你,是否让他给你购买价值相当的德文书籍邮寄给你。”我归纳了他的一些言行后,觉得他账目算得十分精细,像是位斤斤计较的、很抠门的人。父亲回答说,你要懂得这是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他斤斤计较,反而是来自互相尊重。等你和外国朋友交往多了,自然就会慢慢体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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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59 1961年春节前夕,家里突然接到一个从西德邮来的小包裹,里面是1公斤半黄油,是傅吾康的太太胡隽吟女士邮来的。在那个饥寒之际,还是很有分量的,母亲做饭时慢慢用掉了它。而到了“文化大革命”时,父亲的交代材料里,又得多了关于这个包裹来龙去脉的几大张纸。甚至,绵延多年后,单位里个别人把我父亲学习过德语、是中德学会成员、与德国人常年有来往、接收邮寄包裹等事串接起来,挥出了他是“德国特务、有法西斯观念”的棍棒,很吓人!甚至到了90年代,个别学术期刊的学术论文里还说父亲有法西斯的狭隘民族观念。后来母亲回忆起这些事时,还感慨地说:“‘文革’时,好像就你父亲一个人认识这个外国人,那么孤独无援没光彩。可是到了80年代,已有好多的人都是他的老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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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61 1962年夏,胡隽吟女士前来北京探望她年迈的双亲,来到我家见小院子竟然把长廊拆掉建成平房,又挤进了五家人,她很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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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63 这次她带来了一包巧克力,对我说:我记得你妈妈说过,你很馋这个,我就把它买来了,可我见到了你才想起你已是大人了。这次,25岁的我和她有了较长时间的谈话,我们突然发现,原来我和她还是南开大学的校友呢。父亲笑了,说这事怪他,怎么以前光是聊他们大人的事情了。她还对我母亲说,他们在香港居住过一些日子,却不习惯那里的人情交往,常常要请客送礼,必须记住某某人给予的礼物和宴请,需要回报谁等。而咱们两家诚挚的来往那么多,却很少有也不需要物件的往来,实属一种难得的朴实友情。按傅吾康先生后来总结的话说,是“纯真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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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65 1978年,德国派出了第一个政府代表团访问中国,中国问题顾问就是傅吾康教授。他到了北京急切地联系了政府部门,说希望利用在京的闲暇时间,访问考古研究所的老朋友苏秉琦,想见上一面,却没能如愿。到了1979年再次因工作来华时,国家政策已经放宽,终于来到我父母在西直门大街的宿舍了。我的父母喜出望外难以形容,恨不得将积存在心中二十余年的思念话语,一下子都倾诉给对方。他则很惊讶:怎么家具杂物堆积成山,家内的厕所也被撤掉了,得去公共厕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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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67 我父母的家在1985年8月迁到西三环的昌运宫后,和傅吾康先生在北京的新居(双榆树)很近,来往很方便。自此,只要他来北京(大概是一年多一次吧),定会来家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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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69 两个人逐渐进入老年,说话也逐渐变慢,但少有间息,似乎要说的都很多。我总结出,他俩谈及政治和国家大事的话和谈及自己家庭生活的话较少,养生与健康的话语也很有限,最多的却是大谈自己学术研究的心得体会。由于他们两个人的研究范畴不同,所以我每每听起来像是些抽象概念的醒悟和体验,或说是升华与沉淀,作为外行的我是很难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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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71 父亲告诉我,傅吾康先生一直强调,纵观中国的历史,无论是古代的、近代的、现代的,尽管有反复曲折,但毕竟有很敦厚的连续性和继承性,且资料极为丰富,这在其他国家和民族中是没有的。中国的古文字和现代的文字也是一脉相承的,而别的文明古国的古文字早已逝去。从世界的角度看中国,对于父亲有关中国考古学的思考可能会很有启发,而且很有可能融合到了他的学术思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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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73 父亲多次说,德国学者的一个值得学习之处就在于严谨:无论研究什么,首先是努力掌握与这个题目有关的文献资料,无论是本国的还是外国的,社会科学则要包括古代的和近代的。并且同世界各国的同行尽可能取得联系,对全世界研究动态,基本上都要掌握。对研究范围内的各种学说学派,都要了解。为此而大量搜集资料,只要能搜集到的都搜集。之后,才努力分析它们,做出恰如其分的分析,因而论述严密、结论可靠性高。我想,父亲也会从这里吸取一些经验吧,例如他在各个地方都是多看、多问、多想还有多用手触摸,还多记录(包括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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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75 我偶然阅读到季羡林教授于1986年为胡隽吟女士的一本外国文化研究译文集写的序言,里面叙述的情况和我父母说给我的情景一样:“傅吾康教授的治学态度和治学方法,我是一向钦佩的。……傅先生正在进行东南亚华侨问题的研究。为了调查华侨的历史情况和当前情况,曾跑遍了印度尼西亚、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的城市与乡村,市场与学校,古庙与墓地,只要有有关华侨的资料,不管是匾额还是碑铭,不管是活的资料还是死的资料,傅先生无不广为搜罗,而且把这些东西都拍成照片,分门别类,储存备用。他利用所有的交通工具,从最近代化的飞机、火车,一直到比较原始的骡车、小船。有时候也难免遇到一些惊险,吃苦耐劳那就更不必说。然而傅先生却是锲而不舍,决不后退,甚至一件不太重要的资料,也决不放过。数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地工作着。我谈的‘德国的彻底性’,在傅吾康先生身上难道不是表现得很具体、很充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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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77 我父亲曾告诉我,傅吾康先生是要追寻华人中究竟是何人、何时首次来到了这些地方。常常是他自己一个人骑自行车奔波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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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79 1996年,我父亲身体不好住进了医院,恰逢傅吾康先生来京,傅先生特意去医院探望了父亲。父亲出院后,9月22日,傅先生又在妻子和外甥女的陪伴下来我家探望。临别时,父亲在自己的一个小本子上写下“公元1996,9,22,苏秉琦北京昌运宫,傅吾康教授来访纪念”,并请傅吾康先生在下面签名。傅吾康先用德文、再用中文签了名字,接着写下在马来西亚吉隆坡的住址和电话。或许父亲已有预感(再相会已难了),才会有这个少有的要求。这是他俩的最后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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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81 父亲去世后,我给傅先生写信通报了这个噩耗,他写来了一封长信以资怀念(4)。十年后的2007年10月,傅吾康先生的女儿,傅复生(Renata Fu-sheng Franke)女士,邮寄给我家一封打印信件,说傅先生已于9月6日在柏林溘然长逝,享年95岁。她说:“我父亲漫长的一生,精彩充实,富有尊严而令人敬佩,留给我们宁静祥和的最后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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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6386 父亲和傅吾康先生在昌运宫家中的合影(苏恺之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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