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5996869e+09
1705996869 1984年我偶然看到一位日本考古学者写的《中国考古学进展》一文,他先写到随日本考察团于1957年来华访问,离开北京时的送别场景让人感动,其中还写到了苏秉琦先生。并说在此事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苏的名字。似乎他已经在中国考古舞台上消失了。我还在90年代初看到另一个境外人的文字里说,他以前还真不知道北大(以及北大的苏氏)也在从事考古研究呢。
1705996870
1705996871 从1957年算起,三十三年过后,他才第二次正式会见了外国学者,即1990年来访的“日本中国东北考古学研究者访中团”团长秋山进午先生。
1705996872
1705996873 “腰板是直的”,贯穿了他的一生。1989年我第一次以客座教授身份出国访问,临行前与父亲告别时,我主动说了一句:“我明白,我一定会不卑不亢。”父亲笑了,说: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行当,一个国家,懂得自重才会赢得别人尊重。千万不要以为国家政权独立就是一切独立了,远远不是。要去掉旧时代对于我们潜意识的多方影响,心灵建设任重道远,要几代人的努力呢。而学科建设要想真正独立起来、有自己的思想体系和相对稳定的人员结构,适合国家和大众的发展需要,更是几代人的接力过程。
1705996874
1705996875 此后父亲和我说起考古学是政治的产物时,又提到1957年的这次接待。说不少人觉得这些外事活动是纯学术交流:“那纯是傻话,人家可没这么无目的地就高规格前来中国。日本研究历史,总是摆脱不了中国,中国的影响太大太深了。他们总在寻找自己的特点和不同于中国之处,探寻自己的发展之路,这难道不是政治?”他们积极地来看看我们的新资料和我们的动态,有自己的算盘,连日本的《读卖新闻》报纸都道破了天机:“从日本人的眼睛里,必定发现许多中国人尚未注意到的地方,所以(我们的)访问团要把(他们的)报告中记载了的、和博物馆里陈列的遗物,以及和它们一起出土的遗物,共同详细研究。也许在他们的墙角里放置的资料中,有对日本来说想不到很重要的东西。”(1)
1705996876
1705996877 他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又说到,我们全社会在许多与外界有关的活动里,要防止“媚外潜意识”(迎合外人的旧意识),看着人家的脸色说话。
1705996878
1705996879
1705996880
1705996881
1705996882 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1705994714]
1705996883 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问心无愧,自有良知
1705996884
1705996885 在1957年春季开始的“大鸣大放”和接下来的整风运动(在许多单位普遍称作“向党交心”和“给党委提意见”活动)之后不久,母亲突然第一个察觉出,父亲在家里沉闷少语了。问怎么回事,他说:“我没有亏心事,我能有什么事,问心无愧!”“我在想我自己的事情,我怎么觉得我不理解世上的一些事情了,你就别瞎操心了。”
1705996886
1705996887 1957年7月中旬,我照例放暑假回家,母亲急着告诉我上述情况:“你父亲星期日也睡懒觉了,准是搞运动有心事了。”
1705996888
1705996889 我也闹不清怎么回事,隐隐觉得该劝他不要沉闷,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正好看到《北京晚报》的一则演出广告,有个印度的文艺团体正在北京首都剧场上演影子戏《佛的一生》,就买了两张票和父亲一起去了。它是讲述佛的出生和创立佛教的苦难历程,由二十多个男演员在一张白布屏幕的后面演,观众看到的是灯光透射到幕布上的彩色背景和演员动作的黑影子,配有动听的音乐和歌曲,艺术效果挺好。在观看中途的休息时刻,他对剧情说明书最前面的几行字很注意,指给我念道:任何文艺的出现、形式和内容都会受到社会思潮和意识观念的影响(大意)。我不解其意,他也没有再说下去。此后直到坐公共汽车回家,都没能再说些什么。
1705996890
1705996891 暑假之后我回到学校。在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的《这是为什么》的社论的指引下,全国轰轰烈烈地发起了反右派的运动。南开大学历史系著名教授雷海宗成为很刺眼的右派。我内心隐隐地对父亲更加担心。我往家里寄了封简短的信,想侧面询问情况。我知道多数情况下邮递员送信是在上午,那时父亲肯定不在家。果然是母亲一人看了我的信之后立即回了信,说一切是暑假时期的样子。可我还是有点担心。几天后,我突然接到了父亲少有的来信,文字不多却很简练。我能记得它的大意:
1705996892
1705996893 恺之,你好。
1705996894
1705996895 昨天我和你妈妈想起,你的生日到了。这是你的20岁生日,该向你祝贺了,20岁,意味着你是成人、大人了。你可以也应该自立于世上,要学会用理智思考问题,做事冷静。努力将自己培养成有理想有抱负的、为国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物理工作者。
1705996896
1705996897 父字
1705996898
1705996899 1957年9月16日
1705996900
1705996901 我看后反而有些不安,于是没有提前和父母商量就利用国庆假期又回北京了。先见到了母亲,母亲说:“你爸反正不是右派,我给你回信的事情没告诉你爸,他给你写信是巧合。”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1705996902
1705996903 父亲下班回家,见我回来很意外,劈头就说:“是不是对我不放心?我很懂得现在的成就来之不易,有了这个好的局面我个人的得失算不上什么。我绝对是拥护领导的,更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国家和人民、有愧于社会的事情,我是清白的。你空担心什么?”
1705996904
1705996905 我想知道进一步的情况,却一无所获。第二天清晨我鼓起勇气第一次提出要求,说:“爸,你陪同我去郊区玩玩吧。”于是按照他的主意,我俩转乘了几个线路公共汽车到了潭柘寺游览了一天,他说他也许久没来了。
1705996906
1705996907 那天寺庙里特别冷清,站在树荫下,我觉得全身都很冷。可能是为了消除些冷清吧,他说一千多年前先有了潭柘寺,后有了北京城,可如今又有几个人知晓呢。我有些不耐烦,心想你怎么还瞎扯这些旧事,三句话不离本行,和全国人都在反击右派的形势、和时代潮流太不合拍了,太落后了。于是便顺口回答:“知道了这个又有啥用?”
1705996908
1705996909 他听了很生气,我定是触到了他心底的敏感处。他说:“你自己一个人这么想,那是愚蠢无知。但如果许多人,甚至是大多数人都这么看了,麻木不仁,那可就是社会悲剧了。国内外的多少事例都证明了,一个民族忘记了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就会自行消亡。可抗战胜利才过去了十二年呀……”
1705996910
1705996911 我们坐下,吃着母亲给我们备好的干粮和西红柿。他还在思量着刚才的话题,接着说:“现在搞运动,要挖掘自己坏思想的阶级根源和社会根源,却从不提倡归纳自己好思想的来源和它的发展变化。当年我在决心攻读历史专业时,日本在东北大搞奴化教育,鼓励中国人‘埋头读书’、学说日本话、写日本字、学日本历史地理,险恶企图很明显,这一招比鸦片还厉害。我就是想让全民族不忘历史,也就不会灭亡,想教育救国。我们现在搞社会主义建设也不能忘记自己从哪里来。这个最基本的道理难道不算大道理?”
1705996912
1705996913 此后他多次和我们子女们说:“中国长期不分裂并有凝聚力—举世罕见,最主要的是靠它精美厚重的文化,而文化里面最核心的是思想、语言和文字,它们是民族的灵魂。其后是历史与道德观念、人与自然的协调观念,和优良的传统等。现在太需要向社会、向人民大众宣传这些了。”我听不进去,默不作声。
1705996914
1705996915 就在我返回大学的前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北京文史馆的客人,他顺便告诉父母,那位常来我家串门的同行(名字我已忘却)已经被打成右派了,他“反党,给党总支提了好多意见,和书记过不去……气焰嚣张……今后不会来打扰你们了”。他说的这个年轻人我有印象,他是从部队转业的一个孤儿,休息日也待在单位里(位于北海公园东侧的静心斋里),逛公园都逛腻味了,只能看看古书。父母就说你就常来我家自由活动吧。他30岁的样子,热情爱说笑,说话无遮拦,有正义感像个侠士,跟我谈过许多见闻,我也爱听。我还记得他曾把他的一些发言材料递给父亲看,说党支部书记飞扬跋扈、不像个好党员等。翌年,又听说他被下放劳动了,之后就再也无音信了。
1705996916
1705996917 1958年初,我放寒假再回家,我母亲才把反右运动的点滴情况告诉了我。原来在“请给党委提意见、向党交心”动员之后的数次大小会议上,父亲都照例很认真地写发言稿,像做学术报告那样发言。显然,回头一看多为“错话毒草”。父亲将他认真写出的旧的发言底稿和检查稿,都撕成几片交给了母亲,做点燃煤球炉子用,所以母亲借机把纸片拼接起来逐一细看了,还把几张重要的留了下来给我看过。
1705996918
[ 上一页 ]  [ :1.70599686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