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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15 那时我已在兰州工作,没有家里的来信已预感情况不好,就写信婉转地问母亲,父亲的身体如何。母亲简短回信说“他的身体情况如你估计到的一样”,我就明白又抄家了。到了十一节前,我以妻子身体不好为由请了长假回来。母亲说了情况后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之前的那堆日记本呢?母亲说,幸好那些东西早在50年代末就烧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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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17 父亲下班回来,又把情况向我细细说了一遍。因家里门窗的遮帘不严实,为防止有邻居看到我俩的表情而引出事端,父亲特意让母亲不要开灯。当全家凑齐,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的妈妈多不容易,这大半生拉扯着六口之家,到头来还要跟着我承受这些。但你们放心就是,没什么,也不会再有什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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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19 我们子女都觉得,那个单独来我家诈走生活费的人太坏了,乘人之危做伤天害理的恶事,必须控告他,父亲说现在我处于被控告的地位啊。我们又想,至少该向造反派头目去反映,父亲却总是用沉默或简单的话“算了,过去了”来敷衍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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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21 学校那边也几次传来坏消息。父亲的办公桌、书柜和他的健斋207室住所也被研究所里的造反团前去查抄过了,除了所有文字物件,连被褥、枕头也全盘抄走。我回京后找了个机会,单身一人溜进了北大校园,看到了好几张给父亲贴的大字报,除了资本家出身、资产阶级反动立场思想之外,还说从我家里“搜出了大量金银财宝”,而且“搜出了国民党的党旗”。我知道这“党旗”的来历——家里存有一本《蒋兆和墨画集》,其中有个衣服破烂的女孩子跪在地面,手里举着一面小的国民党党旗,仰望天际,题目为“你能救救我吗?”这是一幅进步的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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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23 我还意外地看到,翦伯赞先生的大字报很多,所处的困境更是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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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25 我回家把见闻告诉父亲,他听了关于他的大字报后,轻轻叹息,而对翦伯赞先生的处境则很担忧,陆续地说,无法安慰他了,谁去帮忙都会添乱的。现在只能自己游自己的泳,过这深海了。又说,他绝对是个忠于党的人,党情大于人情,无可挑剔的,再说他的学问也很好,难得的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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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27 第二次抄家后,曾有近一年的时间,只发给每月70元的生活费,但那时不仅仅是有老两口,两个妹妹还在读大学。于是,她俩的生活费由已经工作了的我和弟弟支持。母亲精神好了些之后,提议父亲去“申请些救济费用”,把冻结着的银行存款领取出一点点吧,因为“我看病也得自己花钱啊,咱得买菜买粮食了啊,向工宣队反映一下吧”。父亲说,等着我先把笔记本要回来再说吧。他的心思全在他的笔记本上,曾对我说,他就像个呆子般,死命地一次次地索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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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29 到1967年年底,大部分被抄物资已被退回,可偏偏笔记本没有下落。1969年年初,工宣队入驻考古所,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全体职工要到所里住大通铺大半年,只有周日回家一天。在以小组为单位的活动中,除了学著作、看大字报、写大字报、早请示、晚汇报外,多次开会针对我父亲,要他交代自己的“历史问题”。父亲曾在这极度困难的半个多月里做了简单笔记,多年后我看了很心酸。那时的主调就是父亲交代建国前在北平研究院认识交往了哪些人,院内院外的都要想,会下还有工宣队找他谈话,“你不是思想问题是政治问题,不能光表态要有实际行动,不要侥幸,不能蒙混过关,不能倒打一耙”,等等。这时容不得父亲申要笔记本。到了5月份全院开始批斗潘梓年时,父亲的压力才减少了。在这样的条件下,父亲立即写了一个纸条递交给了工宣队头目。条子草稿在家里保存着,从字面上看,像是个总账单,想全面核对一次,实际上却并未写全,核心是为了索要余下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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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31 1966年8月下旬,考古所红卫兵从我家里查抄物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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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33 1.考古器物速写本约二十本左右,信件等其他文字材料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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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35 2.金器、银器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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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37 3.银行存折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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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39 4.旧唱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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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41 1966年9月,北大历史系红卫兵从我的健斋207号房查抄的物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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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43 1.被子1,褥子1,毛毯2,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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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45 2.书(一个书架的两个书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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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47 3.发掘报告手稿几种,中国考古学讲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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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49 苏秉琦1969,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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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51 纸条里,父亲有意将笔记本写成了速写本,估计是这样说会好要一些。到了1969年年末,笔记本终于返回来了,他如释重负。按事后的统计,他的小笔记本总共98册,另有普通大小的软皮笔记本11本,属于“秦汉考古教材”的提纲和素材。还有一捆“广东之行”素材和一捆“西安郊区考古调查”素材,都是在工作现场做的记录和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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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53 大约一周后,宣传队给父亲补写了一个收条,写明了笔记本和信件的数量,但仍旧扣押着它们,父亲也一再地想不通缘故。直到1969年年底,总算把它们盼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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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55 1968年,造反队把抄走的金银首饰一律按银行牌价兑换成钱退回,翡翠是不算钱的。而且说,既然你承认存折里包含着1954年资本家家庭分得的钱,那么现在该把这笔钱上缴,以划清界限。父亲就把其中的5000元上缴了。我们在家里议论说,如果上缴了钱就划清界限,那还要政治学习干什么?父亲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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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57 这些动荡,还有周围的一些负面情况接连传来。考古所的陈梦家教授、黄文弼教授,以及1967年才得知的向达教授、吴晗先生及其亲人,都在1966年内相继含冤离世。这些使得我们子女们对父母两人的安全,很担心也很揪心,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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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59 1968年,北京大学翦伯赞教授去世。俞德浚先生的好导师胡先啸先生,还有住在我家后面的好邻居赵九章教授也遇难了。知道赵伯伯出事的消息后,母亲在家里念叨:“听说给他(指赵伯伯)平反的上级文件都快下发了啊,太可惜了。”父亲说:“他受的罪也太大了,折磨得让人快疯了,是逼迫他自寻了短见。国家的损失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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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61 一次,父亲对我们简略地讲了些近况后,又很郑重地说:“你们别挂念,我自认为我很顽强。都六十的人了,已无所顾忌,想进棺材很容易,但那样太不值得”,“我可以有十个理由宁折不弯地愤愤离世,但我有一条信念让我学习韩信,那就是我还有我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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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63 又有一次,他感慨地说:古语道“哀莫大于心死”,国家损失了这么多的优秀拔尖人才、能人义士,可现在上上下下,似乎都那么麻木,“怎么就没有人心痛啊?如果都这么麻木不仁,那就更令人心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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