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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490 1969年末,我得知有个“地震地质大队”(后改名为地壳应力研究所),是由李四光创建的,是专门研究地震的,而且每周有五个白天专门做业务工作。于是,我很向往能够调到那里工作,并开始主动地不断写信联系,直到1972年4月才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在联系调动处于困难阶段的1970年,我的父母在每天黄昏去紫竹院公园散步时,竟意外地和李四光先生碰了好几回面。他每次身后都有一个勤务兵跟随,提着个小马扎,以供他随时休息。每次相遇时,三个人谈笑片刻,又各走自己的路去了。有一次我正好回北京探亲,母亲向我聊起了这件事情。我急切地询问父亲:你和李四光先生是老交情了,你也知道我要调动的单位恰是他分管,你为何不借此良机,把我的事说上几句?他肯定能帮上我的这个大忙啊!父亲浅浅一笑而不作答。又过了些天,他们和李四光先生再一次巧遇了,事后母亲告诉了我。我问父亲为什么还是没提我的事情,他说你自己的事情还是你自己做才好。就这样,一段近在咫尺的路程,靠我自身的力量却足足跑了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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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492 无独有偶。1977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裴文中先生来我家做客,谈他俩的学术问题。我在他们谈话的间隙处,聊了些家常。当他得知我费了大劲总算是调动到地震系统工作时,笑着说,啊,真巧,我的二儿子(裴申)也正在费着劲地往你们系统调动呢,难度不小啊!我连忙说,我去地震局给通通气吧。话音未落,裴先生很本能地连忙摆手笑着说,不必了不必了。直到1983年,我为出版自己的著作去地震出版社,竟意外地碰到了裴申,他在那里做编辑。互相攀谈中得知,他调到那里,也完全靠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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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494 改革开放后,有位朋友很恳切地找我,说他家有个祖传的像是宋代的瓷盘,能否请我父亲给鉴定一下。我说父亲是做秦汉考古的,对于文物不内行,就推托了。事后,我和我父亲聊天时谈起此事,原本只是想让他知道一下外界的动态而已,没料到我的话还没说完,他立即对全家人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记住,我绝不会触及文物鉴定流通一类的任何事,我不是古董商,这是我对老一辈的承诺,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事。我回应说:明白了,你们都是很清高的人哪。他立即反驳道:“清高有什么不好?难道清高和提高全民素质是矛盾的?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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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496 还有一件事情也加深了我对父亲内心境界的认识。1987年,旅居美国的华人、著名收藏家李汝宽先生经过多方打听,找到了我父母的地址,并几次写来信,父亲都没有回信。后来他来中国,到各地博物馆和文物局,广交同行友人,讨论些问题(例如,以前的“青花瓷必定是元代”的结论需要更正,认为应当向前拓展到宋、西夏、金)。有一次,他从呼和浩特写信来,希望和父亲见面,说:“余为黑城考证,略有所得,阅下有闲愿闻教言。如能驾验无任感谢。”后又终于和父亲通上了电话,聊的时间还较长,他又在信里说:“实在有缘,在(我)临行前能电话聊天,亦可称快事。”听父母说,他属于自己自幼摸索起家搞文物收藏的,以瓷器、漆器、玉器为主,是家族式的,已有一些名声和家底了,也是位爱国者。我对父亲说,你好像对于人家千里求教不很热心啊。父亲没有回答我。此后几年里,李先生又来国内多次,父亲也接待他并请他来家里做客了,他和我母亲、和我也略熟悉了,告诉我将出版几本关于中国稀少漆器、瓷器和地毯类的藏品书。但我能感觉到,父亲对他还是不亲密,尊重有加却保持着距离,强调他的研究范围“很窄”,只知陶(器)不知瓷(器),只知研究不懂市场,等等。唯有在谈论玉器时,父亲主动地问过一些问题,大概是由于他的头脑里正在思索中国的玉文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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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498 我问过父亲:你们研究历史,也涉及文物(主要指可移动的小文物),只是偏重于研究。他们搞收藏,偏重于市场和价值(钱),但这两方面的人和器物,都要和群众相依。所以你不理睬人家不是唯物主义,不是最好的办法。父亲说:反正我这一生,方针已定,再过两代人吧,也许他们会找到既有原则又有灵活性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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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00 我逐渐懂得:父亲那一代人头脑里,文不经商,清高观念是潜伏得深而牢固的。他说:“清高,不是为了谋生,而是人生追求,人格意识”,“清高就是懂得自尊自爱,精神比物质更重,心灵比口腹更重,这就叫尊严。尊严这个词似乎要在社会上消亡了,大家都不在意、也不懂得尊严二字了,这怎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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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02 的确,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曾对“清高”一词,对自认为自己清高的人,给予过无情的揭露和批判,撕破了这些“自欺欺人的假面具”。“清高”一语好似已从我们的社会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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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04 1997年我父亲病逝后,有个好朋友很肯定地问我,你家里一定留下了不少好东西(指古董类)吧。我说绝对没有。他仍不很信:“一个权威怎么不会保存上几件呢?”我又解释道: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的家和其他几个“反动学术权威”的家一样,被抄了好几次,翻了个底朝天,要是有谁家被抄出了哪怕是一件宝贝,他还能躲过那一劫,还能活到现在的好时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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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06 到了新世纪,我又在报纸上得知,李汝宽先生已带着他的儿子回到了青岛定居,曾四次把一些珍藏的文物无偿地送给了青岛市博物馆,他的书籍也出版了,这位爱国的著名收藏家叶落归根了。他那敦厚朴实、值得尊重的老者形象,一直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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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11 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1705994732]
1705997512 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低头才好爬山,你就老实干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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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14 1972年4月,我经过自己三年努力,终于调到了位于河北三河县的地震地质大队(后迁到北京,更名为地壳应力研究所)。报到一周后即被派到邢台市下面的一个地震台。父亲说:“你每周有五天做技术工作,仅一天政治学习,很难得,你只求有张工作用的桌子就可以了。”又说:现在搞全国一片红,可农民仍然耕地除草,工人也懂得要开工出活。你安心干活就是了。到野外台站有好处,可以从最底层起步,走得扎实些,必有收益。不怕起点低,就怕不努力。如俗话说的,低头登山,下坡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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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16 以后还和我多次谈起,什么行当都会有它的“苦”处,但你熟悉和热爱它之后,就都不算什么了。“你我有共同点,要常和泥土打交道,这有何可怕。我很看不惯一些人,到了发掘现场惧怕身上沾了泥巴,能不靠前就不走近,回到驻地急忙掸土洁身,这样是难有好成果的。”又说:像咱们家后院的谷德振先生,现在地球物理所的顾功叙先生,他们的工作都是和地震学有关,你的单位缺少长者,所以你更需要去请教他们,指点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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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18 1974年,顾功叙先生在国家地震局做报告,我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顾伯伯。在黑龙潭,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只是因为他家里没有孩子,所以我和他家来往少一些,但母亲和顾伯母很是亲近。他见到我很意外,说:“你长得像你父亲,也相信你和你父亲一样勤奋努力。他在昆明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没人督促他,你也盯住一件实在的事情干下去吧。”又说:“那时你父亲和徐旭生先生同在一个小屋子里,徐先生就是看古书,你父亲就是看陶片图件,常年就这样啊。他们观看到的是静物,我和你是学物理的,着眼于运动,会觉得总看静物不耐烦的。他们能津津有味,乐在其中,说明事业心和兴趣是多么的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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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20 我把顾伯伯的话告诉了父亲,他听后说:“在那个年代,你顾伯伯不是也在低头爬山、想着他心里的那些事情吗?‘文革’中在走‘下坡路’时,他不也一直抬着头吗?”又说:“做学问,就要能耐住寂寞。无论对斯大林如何评论,但他的一句话我喜欢,即科学家要成为社会活动家。你不要误解他的话,不是鼓励你去做社会头面人物浮在上头,而是要和大众结合,可现在远不是这样啊。做学问得坐得住冷板凳,你做技术也同样要沉住气。我们考古学是大众的事业,总归要还给大众些什么,这是行当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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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26 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区系类型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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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28 大约是1973年到1974年间,父亲在一次回家后对我说起一件令他很生气的事情,且耿耿于怀。“这个人人皆知的革命家,表面还像个文人,有文化涵养,能写会画,读书很多,我本很尊重他,不想他却是个卑鄙小人,无耻,太无耻了……”我听了一惊!这是他唯一一次动着感情责骂人,我连忙问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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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30 他说:“我早就听说了一点他的事情,不知真假,也就没太当成个事儿,今儿上午听客人细说后才大吃一惊,下午都没心思做事了。这个人名字为生,却不如叫死,我借用臧克家的诗句,改为: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生着却不如死掉。这个人去过一位客人所在的博物馆‘视察’,看中了几个古代名人的砚台和毛笔,透露出了很有兴趣。他手下的随从立即领会,暗示博物馆的负责人要送到他家去鉴赏,其实就是有借无还了。今天我才知道,他从各地收敛来的文物可是真不少,青铜器、文房四宝、书画印章。他多次去北京文物管理所收走文物,以及古书上万本,有的线装书还是珍本、孤本。太不像话了,太贪得无厌了,卑鄙无耻到了极点……他这种人还能把革命引领到什么地方?……我鄙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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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32 转而,他又很感叹地说:“我们的博物馆,难道是为少数的权贵们服务吗?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专门搞博物馆的(王)天木,岂不会把他也气死。我们的管理人员、技术人员,学文件写总结时都清楚,要尽职尽责地保护好文物,可到了权力面前就得低头。精神心态全都扭曲了,这真是个悲剧呀,这可怎么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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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34 他后来跟我说,那是他的一次“布衣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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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36 与那个人贪婪侵吞文物可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国家前途未卜、自己前程难料的时期,父亲想到的却是尽量多留下一些对年轻一代有益的思考。1975年,他又开始“不安分”地先是在北大做了小规模的讲座,后又在研究所的一个小房间里,由他的学生张忠培召集,给吉林大学的十几个师生们讲述了他头脑里初步形成的“区系类型理论”。那时,我只是觉得他给师生们授课本是平常之事,却不知内容是他苦难期间深思的结晶而不是旧知识的重复。而在那个小房间之外,更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按父亲后来的总结,1975年是他工作的一个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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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538 以我的猜想,父亲从这一年开始,很可能是把自己的工作目标与毛泽东同志当时谈到的“国家的统一,人民的团结,国内各民族的团结,是我们在各个时期取得胜利的根本保证”紧密地联系起来了。即考古工作也要为国家的统一和民族的团结服务,要从历史的角度、实证的角度阐释中华文化、中华民族、中国的发展脉络及演进过程。我听说,父亲在这两次小型报告的开场白,就是引用了这条语录,既点透了他的主题思想,也缓冲了屋内与屋外的巨大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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