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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津文物队（摄于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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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北京后，拿出了我拍的一摞相片，向父母汇报。这一次，我只身一人没有通过任何干部，只四处打听，找到父母结婚时居住的房子。那是六十多年前我奶奶专心组织修整好的小院。五间大北房，房顶装饰有欧式的圆环图案，两个大炕用上等好木料做的炕围子，表面已不知被多少人用得滑溜溜的。没有东西厢房，一切布局依旧，只是显得沧桑了。屋外右侧有个小院门（后门），圆形拱门也是欧洲古典风味，它的外面是条小路，路北就是仝和工厂的大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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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亲突然从照片上看到，他亲手种植的小槐树已经长成一棵远超过了房顶的大树时，很是惊奇：“这槐树这么高了呀，我当年栽种它时，还是一人高的细细小树苗呢，它多坚强啊。”随后又很仔细地端详了每一张，问了些具体细节，大概他联想到了许多人和许多往事，猛然地又想到：“这路边的一个大水塘，怎么没啦？我还常在里面游泳，还摸到过莲藕呢。”母亲说：“听三哥讲，你那时只会‘狗刨’，不算是游泳，你的蛙泳是大学学来的。”母亲还补充说，奶奶还多次取笑父亲书生气呢，那次父亲把摸来的大莲藕拿回家，奶奶说这是藕，父亲却执意纠正说书本上说是莲藕。父亲转而又问：“你走在村子里，听到了织布机的声响了？”“听到了，到处都有啊。”“真好，我就是喜欢它的声响，清脆有节奏，催人奋进。虽然单调，我却一点都不觉得是噪音，我是在它的声音中诞生成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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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立即补充说：你是在鸡鸣声和织布机声中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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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了一会儿，他闭着眼睛缓缓地说：“河北梆子很不错，那就是激昂慷慨。”又说：“河北冒出过多少英雄人物，他们的故事可歌可泣。我们保定人常自称是燕赵儿女，燕赵儿女的特质是慷慨悲歌、好气任侠，此风代代相传。”“站在燕下都的旷野上，似乎还能看到各地贤才外出的身影，似乎还能听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绝唱！”父亲说的可歌可泣、绝唱，就是把爱国、爱家、爱事业融合在一起，是一往无前的献身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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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还说到一些事：咱们高阳也是人才辈出的地方，名人不少，盖叫天就是高阳人。李鸿藻也是高阳人，他的一个儿子就是李石曾，现在该对他做肯定了吧，他在外赚来的钱又全部返还给社会，没有带回自己老家，这才是人家李家的好家风呢。常说富不过三代，那是指财产，而李家靠着家风家训，靠读书，出了许多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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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感叹，父亲1934年和李石曾有了交往，到了1964年才吐露了点滴往事，如今才正面说起，我这才知道我家竟然和李家是老乡关系。我也联想他此前也说过的，不要小看了河北。在近代，因为有京、津两个重地从河北省的中心挖了出去，所以显得这个省的各方面都不起眼了。可是从研究历史的角度，该把京津二市也合在河北省里一起看才清楚。确实，他一向对于北京文化历史研究、文物的保护很关切，许多地方都留下了他参与视察讨论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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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感到很意外的是，父亲的头脑突然跳出了老家，转而又想到几百公里外了。我没能记住当时的原话，但和他写的下述未发表的手稿内容相近：“张家口地区是我国古代东方和西方，中原民族和北方民族文化交流的孔道。……张家口地区，是从西拉木伦河到永定河，从燕山到太行山这一广大文化区的西翼。这地区的古文化既有自己的特点，又有这一广大区域的共性，它反映了这一地区以及它和临近地区古代居民迁徙及文化交流、融合、分化的情景，同时从区系类型的角度看，是中华民族的一个熔炉。”他又说：“源于陕西关中西部的仰韶文化，在约距今6000年前分化出一个支系，……其影响面最广，最为深远，大致波及中国远古时代所谓的中国全境，从某种意义上讲，影响了中华历史的全过程。而这一支系的主流正是通过山西省境，到河北省的西北隅，和源于辽西的红山文化的一支会合，和源于当时种族与生存环境的局限，以及部落首领权力的归属，而逐渐发生了彪炳史册的大规模战争，促进了民族的融合与分化，奠定了中华文明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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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12月的一天，为探寻河北涿鹿地区古文化而来访的两位客人离开我家之后，父亲提醒我，“逐鹿中原”成语里的这个“逐”字，和涿鹿县的“涿”字不同。不过，常说的逐鹿中原，或许真的和这个涿鹿（涿州）有关系。又让我注意，现代概念里的中原，和史记里的中原已经有了偏移。现代把黄河中下游作为中原，而以前却是包括了黄河中下游以北的广阔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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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客人是河北省文物局的范成玉和地理科学研究所的邸明慧。过了些天，又有张家口地区博物馆馆长刘建忠与韩宗礼来家。他们带来了一些涿鹿古遗迹的文字资料，还附有几十张照片，想听取父亲的看法。原来涿鹿县境内发现有二十多处与传说中的炎、黄两帝活动有关的地点，有黄帝城、黄帝泉、蚩尤泉、蚩尤坟、阪泉、炎帝营等。他们来探讨黄帝城遗址的研究与开发利用。父亲说：这些资料都很重要，我很高兴，要是有机会一定去看看。不过要注意，全国有好几个地方都有关于黄帝、炎帝活动过的遗迹与传说，如陕西、河南和山东等，所以你们要从手里的原始资料出发，一定要继续搜集、整理，还要多注意你们区域外的资料，做综合分析，现在还有许多未解之谜，要细究的问题很多，所以把眼界放宽很必要。咱们都想象不到，那时的古人竟能有那么大的活动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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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还很有兴致地向客人讲述了红山文化，说不仅仅是你们说到的泥河湾—蔚县—涿鹿—沙城—宣化这个广义的泥河湾地带，而且要注意到涿鹿以北、以南，也是很大一块古文明发祥地，这里是草原文化和农耕文化的接壤区，是古代史、文明起源研究中很重要的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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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间，他们还拿出一份文字资料。我在一旁粗略地得知，他们的思考脉络是黄河流域180万年前芮城人用火遗迹与裴李岗8000～7500年前的文化，两者之间的断裂带（空白），可以从桑干河区域的如下文化遗迹连接成一个文化链：50万年前的北京人—10万年前的阳原地区泥河湾的许家窑人—1.8万年前的山顶洞人—约1万年以后的涿鹿地区新石器时代文化。据此串联和确认，桑干河流域为中华民族一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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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你们的核心思想有道理。的确，桑干河流域的涿鹿，涿字有猪，有鹿，又有水，很适合人类居住繁衍，自然是文明的大摇篮，也必然是个必争之地，这里浩大的时空架构是最有条件演绎出那段为期漫长的壮丽史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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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还说，这几个地方的发掘与研究工作还在继续，泥河湾也有了近百万年的文化遗迹，所以古文化的发展传播脉络可能不那么简单，我们要把眼界的空间加大，综合考虑才能看得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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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临走时，说他们的县领导将要带着“涿鹿文化资源总体开发高级顾问”的聘书前来专程拜访。父亲说：你们把我当外人啦，咱们是同乡呀。你们从涿鹿地区的大局出发、做总体开发的设想很好，我特赞赏这“总体开发”四个字。至于什么顾问就不要了，有事情你们尽管来，聊聊就好，比搞那些红本本类的形式强，也无需让领导为此专门跑一趟来，你们地方政府，重视自己本土的古文化财富，以此拉动全县的各项建设，这个眼光和魄力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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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4月初，父亲因身体虚弱住进了医院，但见到再次来访的涿鹿客人时，他仍很高兴。按照客人的要求，他半卧在床上，为他们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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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展涿鹿考古研究 促进涿鹿旅游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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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竟成了他最后的题字，也是他在去北京协和医院急诊室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外地客人。十年后的2006年，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播放了五集科教片《发现黄帝城》，表明涿鹿县的遗迹所揭示的五千年前古文明的历史，正在为专业人士所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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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17059947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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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西周燕下都遗址的小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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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70年代初开始，父亲去了几次北京南郊的琉璃河。那里发掘的商周时期遗存，是三千年前的旧城址，即北京城市的发祥地。他对我们说，既然你们成了北京人了，更该去看看，里面的学问可不少啊。例如，这里既然叫作“燕下都”，那么“燕上都”又该在其北面的什么地方呢？延续到了元代，又有了元大都（北京）、元上都（在锡林郭勒，恰位于北京中轴线的延长线上）和元中都（却是在张北县）的格局，两者有什么关联呢？……虽然父亲这么说了，但我还是一直拖延着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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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初，我的一位日本朋友、地震学家来北京进行学术交流，拿出了一本日文的北京导游手册，要我陪他去琉璃河的西周燕都遗址博物馆参观。日本人对这个遗址很重视，有点像许多美国人对西安半坡遗址的重视一样。那天我和他到达后，看到大门外立墙上的馆名字体有些眼熟，走近细看，才知道是我父亲的题字。在此前，隐约听母亲说过，曾看到了他的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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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我问父亲：“这个遗址怎么竟然由您题写馆名啊？”他对我说了很多，也让我知道了不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