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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圆梦之路》发表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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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8月,父亲的《圆梦之路(上)》访谈录终于得以发表,它追述了自己作为中国考古的见证人和实践者的追梦经历。写回忆录原本是顺理成章之举,却需要冲破坚冰,于是《圆梦之路》的背后又有“发表之路”,犹如二十九年前《关于仰韶文化的若干问题》文章的背后还有“若干故事”。这不妨从我在本世纪初才注意到的两份旧资料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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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中期,有油印本《中国考古学简史》在内部传递,是为大百科全书考古卷的编写做素材用的。我纳闷的是,此文在叙述建国前南京和北平方面的考古工作情况时,所用的笔墨分别为33行与5行半,悬殊有过。父亲曾在此文的前后勾画,却偏偏在这个部分未做任何触碰。另一份资料是父亲在1987年写的《中国考古学从初创到开拓——一个考古老兵的自我回顾》,在这篇文章里他原本可以很自然地写上一段北平研究院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工作情况,但他却选择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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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我回想起一个少有的现象。我国从1980年起启动了大百科全书的编写工程,这显然是件大事。父亲单位里不少人和父亲都被邀请为“考古卷”的编写委员,随后是聘书的送达,供有关人员交流的通讯刊物、多次会议的通知等材料陆续寄来,直到1987年“考古卷”正式出版,又有纪念章的发放等,挺热闹的。可在这期间,父亲却很少向家人唠叨这事,这和他往日对其他重要事情的热情谈吐不同。我在本世纪才听说,大百科全书里对北平研究院的工作少有笔墨,对徐旭生先生领导的我国第一次科学考察团的工作也有多处纰漏,以致徐老伯的子女们不得不实地考察和调查二十年,专门写书为中国的第一次科学考察“平反”。我估计父亲只是一百多位分头执笔人之一,话语有限。例如,关于要不要把20世纪50年代举办过考古训练班一事写入百科全书,我听说也是到了编写后期才算定了下来,写进了正史里。几乎是同一时期,父亲在家里却高兴地诉说了另一件相关的事: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前身为国家文物局)于1985年12月,对培训班的总计四批、303名学员,授予了“从事文博事业三十年纪念章”,颁发了证书,对他们为新中国文博事业所做出的贡献给予了肯定。对这不算小也不算大的事情,三十年后做裁定,这就叫历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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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为什么在多年之后,父亲才在《圆梦之路》里第一次正面地谈起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陕西考古,还有建国前后酝酿成立考古所和文物局,以及在50年代初开办考古训练班的系列往事?我只能理解为:父亲继经历了参加大百科全书编写的孤独感之后(此时原北平研究院的人只有他一个人了),又受到了王振铎先生去世的震动,他感到时间不多了,该做最后一呼、说出多年憋在心头的历史真情了,也算是对世人的交代,对他人的一些文章书籍的总结所作的必要补充、回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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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末,《圆梦之路》访谈录的稿子送到了南京《东南文化》准备刊出。此文的缘起是1991年4月,时任考古所副所长的徐苹芳拟了提纲,请邵望平和高炜携录音机分数次来我家采访父亲,重点谈“重建中国史前史的思考”。这部分内容成文后刊登于《考古》1991年第12期。但父亲在访谈中还唠叨了许多陈旧往事,这些内容则由高炜和邵望平整理后另行成文。一次偶然的机会,邵望平与时任《东南文化》副主编的汪遵国谈话,汪说我们正准备刊登一些长辈的回忆录,不知苏先生是否同意。邵回京后询问我父亲的意见,父亲连声说“好”。汪随即将原访谈录分了16个小段,冠以标题,准备分成4次刊出,每次4段,并将文章题目定为《圆梦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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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传到北京,有人很敏感,急忙向南京送话:不能发表。而不同意的理由大致是:苏没有在南京工作过;这个期刊发表长辈回忆录得有个排序,第一个人不该是苏;苏的此文动静也太大。为什么横向提意见的人如此地受不得别人?我的解答是:一贯只写学术文章的父亲,一反“常态”地说起学术以外的事情了,叙述那些历史经历中的所见、所闻和所做,不可免地显露了叙事者的“当年勇”,这恰是让个别人感到异样而不能容的。这倒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此文内容必有其特有的史料价值,父亲之所以迟延多年才说是因为他明白有阻力,它不是来自学术分歧,也不是来自政治立场,尽管里面全是对人友善的怀旧之言。如果将它拿给现今的年轻人阅读,他们不会理解,这篇叙事文出世前竟险遭封杀。这也说明了我们社会二十年来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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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刊登遇阻的僵持阶段,曾有好心人急切地来询问父亲:人家说如果发表了就会让我们吃官司,怎么办?父亲明确坚定地说:“怕啥,我在说真话又能咋的,巴金就讲真话。”“讲真话”,就是还原历史的真实,这恰是父亲一生的追求和秉性。父亲没有表现懦弱,使得汪遵国等编辑更加奋力周旋,终于在1995年8月和1996年2月,分上、下两篇发表了原稿中最核心的八段。此文刊出后除了受到好评外,却也出奇地风平浪静了。事后我还看到,父亲曾在刊印的文字旁又加写过几段话,大概是想再增加一些锐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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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联想起两个小情节。一个是1984年我要出差去陕西韩城,父亲建议我顺便去参观司马迁墓。我回来后向他叙述到那个墓地的冷清令人感叹,与合肥包公墓地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却说这就很好了,这才是正常的。墓地安静没遭破坏,历代人对他有较一致的赞扬,实属难得。又说,对事对人的最终评价,历史不会特公平也不会特不公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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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他的最后一句话不以为然,并联想到爱迪生:在他努力发明创造时一再遭到了学术界的鄙视,虽然在1911年被提名为院士资格,但直到1927年才得以批准。直到现在依旧评价不一。父亲说:任何工作,努力坚持就是了,不能总以旁人的脸色为转移。理工科总归好一些,在社会科学里复杂些,要“听得住不同的声音”。或许,父亲此时又想起了黑龙潭那位住持授予他的话:心静则空,空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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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小情节是1994年年末,他忽然问我:能不能找到罗西尼的歌剧《威廉·退尔》序曲磁带,给他再听听。说这是抗击侵略者,最后乘胜前进、势如破竹的进行曲,很动听,能激励人上进。父亲竟能把它的四个乐章讲述得很清楚,那是他上大学时知道的。事后我陪着父亲听了这个进行曲,但我不知道他此时想的是什么,是回忆着他的追梦之路,还是他正享受着摆脱乏味的干扰的喜悦、思考进入更深更开阔的新境界:“国家起源三部曲”“发展模式三类型”。我才逐渐理解了他说的“1994年是难忘的”,但也让我深感后悔的是,如果在那时能和他多聊一些,或许能更加走近他宁静以致远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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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新世纪,随着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大项目的启动,各种不同意见涌现是很自然而合理的。父亲也一直很热衷良好气氛的学术交流。李伯谦在《中国文明起源与形成研究需要注意的几个问题》中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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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苏先生本人,生前从不认为自己的观点是不能讨论的。恰恰相反,他十分乐意听到不同意见,尤其是反对意见,因为他很清楚,只有了解不同的观点,他才能想方设法使自己的观点更完整,更圆满,更能去说服别人。苏先生的胸怀像海一样宽阔,他对待不同意见的豁达态度以及对不同意见正面交锋的积极支持,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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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天地君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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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964年参加天津农村的社教运动时,看到不少农民在家里中堂正面墙上挂着“天地君亲师”大牌位,红色油漆作底,竖写黑色大字。前面还有个长条案子摆放祭品,很感好奇。回京后向父亲说起,他说,这在多数农村以至中小城市都有。此后他没再说起,我也就逐渐淡忘了。没想到二十八年之后,1992年他和我再次谈起了这五个字:“现在,社会出现了种种的负面现象,人心浮躁到‘无钱不说事’,连同许多官员也以为有了钱就能把一切摆平。全社会像是丢失了信仰,道德基准下降。大学、研究所的管理思想体系也变得混乱不堪,如此等等。现在上上下下都需要明确:想做强国,社会科学必须是世界一流,否则全是空谈。美、英、法、前苏联等,还有德、日两国,社会科学都有深厚功底,原始资料搜集浩瀚,都属国际一流。为此,塑造国民的高尚灵魂、极大地提高素质是紧迫任务,各个学科,大学都要出大力。”又说:“归根结底,要国家强,我们民族的心灵必须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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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识地做了如上铺垫之后,他话头一转,直奔主题:“我常思量,这‘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有很长远的历史,里面积极的因素多于消极的成分。对于这些所谓的旧传统,如能重新审视,做出正面的理解,使之融入到现代管理和国民素质教育中,必有益处。……这五个字,属于中国人骨子里面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例如,我们过春节必须全家团圆,这已经让全世界人看到中国人对家的眷恋之情,而不是以个人为单位。现今,如果我们将现代的健康思想加入这五个字内作引导,还是个不错的信条。多少外国学者历来弄不明白,中国和其他国家一个明显差别就是没有个宗教可作国教,中国人心里却有个无神的教,即道德崇拜远胜于宗教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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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先是对天(客观规律)、地(大自然环境)的崇敬和敬畏,而不是对神鬼,这由来已久,很了不起,也极可贵。牛河梁出土的三层圆祭坛,和天坛的圜丘祭坛多么相似啊,竟绵延了五千年。其次是对君(政府和头领)的尊重,而不是无政府主义思想,哪怕到了全球大同的‘终极社会’,也还得有为全民服务的政府和公仆,公仆不是皇帝,必然更会得到全民、全社会的敬仰和尊重,因此才是有序的社会。还有就是对教师的尊重,教师是有涵养和好思想的能者,对他们的尊重体现了尊重科学、尊重能者。最后是对血统、亲人与长辈的认可和尊重,体现的是亲情。我觉得把‘师’放在‘亲’之前或许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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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说:“在中国农村里甚至有些很偏僻的地方,民众没上几年学,但他们不愚昧,懂得做人的基本道理,懂得道德至上,这是世代相传、口头相传的道德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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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运动七十多年了。它是春雷不假,但毕竟还存留下了许多含混的问题需要后人来取舍和总结,大变动的现在尤其重要。”“现今的我们需要珍惜传统文化中的‘世俗’内涵——世俗是相对于宗教里的神圣而言的。中国是世界少有的具有深厚世俗文化内涵的大国,有少数人对我们的这一点有所焦躁,恨不得赶快让某个宗教来填补‘真空’地带。其实我们国家从没有过真空,我们在传统上是以儒家为代表的世俗文化,在当代则是以马克思的辩证唯物观作为国家的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能在中国扎根并中国化,也和中国的世俗文化传统基底有很大关联。中国的世俗文化有很强的包容性质,中国的多元一体、中庸、和谐、朴素的道德观与辩证观,也表现在对各个宗教的宽容性,而不是奉行这个而排斥那个。于是在中国,是由世俗文化主导宗教,而不是由宗教主导世俗,佛教进入中国扎根也是受到了中国世俗的洗礼。中国的包容性很厉害,导致在国内事务中少有宗教负担,也导致了在对外事务中一贯采取‘协和万邦’态度成为友善之国。所以在对待传统文化上,我们必须谨慎辨别,不可激进鲁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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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这些,觉得很新颖,也没有料到此后他把这些看法写进了《中国文明起源新探》里。至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惊喜地发现社会上已有许多人想到了对传统观念的新评价,和它在现代社会的实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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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中国文明起源新探》出版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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