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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685 ⋙1924年9月,顾颉刚和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的同仁胡适(右四)、陈垣(右一)等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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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690 顾颉刚自传 下了车,门房接了我们的行李,就领到总务处去,一道一道的红漆门扉和绿纱槅子充满了神秘的色彩。我知道快要享受这里的神秘生活了,心中有说不尽的高兴,可是总务处的职员却对我们说:“新近毕业学生还没有搬走,你们来无处可住,而且新招的学生一时尚未来齐,开课须等待些日子,你们还是在城外客栈里住几天罢!”这真是一个出乎意外的打击。我失望了,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出门来,再把沉重的行李搬上了车。这位职员送我们出来,吩咐骡车夫道:“你送他们二位到西河沿高升店去。”于是再格楞楞格楞楞地出了前门,这样一来一回真的把我们的肚子饿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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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692 高升店是纯粹的旧式客店,一间房里一个炕,夜里送蜡烛来,比了洋气十足第一宾馆,电灯点得亮亮,屋子里全是洋式木器的,差了几个世纪。可是他们的房价真便宜,两个人每天只三吊钱,合起洋价来还不到两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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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694 困在前门客栈里有什么消遣呢?我们不能不排除读不了书的苦闷。好在鲜鱼口里有天乐园、粮食店有中和园、大栅栏有广德楼、肉市有广和楼,天天有好戏,从西河沿去都是近在咫尺。而且那时的戏价便宜得不能使人相信,像广和楼老生有刘鸿升、老旦有龚云甫、小生有德珺如、青衣有朱幼芬、武旦有九阵风、黑头有金秀山、小丑有王长林,这样一个整齐的班子才卖两毛钱。天乐园呢,有孟小茹的老生,梅兰芳的青衣,王惠芳、路三宝的花旦,瑞德宝的武老生,田雨农的武小生,张黑的武丑,价更贱了,只卖一毛。我辈穷小子,别的钱花不起,这一点倒可以。所以那时上午11时半吃了饭,12时便进戏场,直到天快黑时才出来,一天的光阴很容易消磨过去。此外再逛逛劝业场、青云阁、首善第一楼等市场,在地摊上捡几本破书,又填补了这余闲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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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696 这样的生活似乎经历了一个月,才得到北京大学的通知,说于某日正式上课,才搬进学校,改做了一个人。可是好戏子的吸引力,比好教员更大,好像讲堂的梁上绕着他们的余音似的,收拾不住这心猿意马,我终究做了他们的俘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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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01 顾颉刚自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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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03 自从进了北大,住在寒字号宿舍,地点在二院工字楼旁边。几年后拆掉了,改造的便是理学院的讲堂。二院是四公主府的旧址,这位公主是乾隆皇帝的爱女,嫁给和珅的儿子的,院落重重,朱门翠柳,充满了宫廷的色彩。最后一院是一带高楼,学校用做图书馆,虽然清静,光线却不好,职员们的脸又都是阴沉沉的,同学们看书的极少。我曾去徘徊过几次,从玻璃柜子里望见平生想看而不得的几部丛书,但也没有勇气去借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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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05 民国二年春天,是北大本科第一班毕业的时候。我们进校时,这张毕业榜还高高地贴在墙上,第一名是“陈汉章”,就是陈伯弢先生,浙江象山人,经学家黄元同先生的弟子,一个极渊博的史学家。他以举人资格入校,听说学校里本请他来做教员,后来不知为何不聘了,他就自愿来做学生,到毕业时已近五十岁了。我的父亲告我,这一班人还是他当年的同班同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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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07 校长那时是何燏时先生,他曾经编过一部中学数学教科书,所以这个名字我是记得的。但我们进校之后,却从未见过他的面,也许当时无所谓行开学礼吧。工科学长兼预科学长是胡仁源先生,一见面,原来就是到上海来监考的白白胖胖而上唇留有胡子的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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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09 我们新考进的学生一百余人,除了一小部分工科同学大都招的南洋公学毕业生之外,其他都编在预科。预科分为两类,甲类是准备进文、法、商等科的,乙类是准备进理、工、农等科的。那时的制度,预科三年、本科三年;预科里注重的是治学工具,本科里注重的是专门知识。我在中学校里爱看的书是文学、哲学,这时要我签名定部,我填的却是乙类,我梦想进的是农科。这个原因就为平常读的诗词里描写农村生活太美丽了,如陶渊明这等乞食,还能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享受那“悠然”的滋味,这是何等真挚的乐趣。再有一个原因,那时革命的兴奋过去了,放在面前的是愈来愈紧的袁世凯的虐政,使得我们这班青年大为失望,觉得还不如隐居的好。我的中学同学叶圣陶君那时寄给我的诗便说:“……已惊人事随波电,祗觉桑麻系梦思。近习农书消永夜,田园村集自相期。”我对他的建议表示极大的同感,学了农,既可自给自足,不靠人家吃饭,不浸入这恶浊的世界,又得啸傲云山,招邀风月,上与造物者为友,这不是人格的完成,这不是人生的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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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11 刚上学,我们都用极大的信仰心送给各位授课的老师,觉得他们无论是高的矮的,肥的瘦的,都已包藏满肚子的大学问,他们可以引导我们去窥探宇宙的秘密。实在,“京师大学堂”这块金字招牌照耀得太光亮了,逼得我们竟不敢张目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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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13 想不到才上了三星期的课,校中便发生了巨大的风潮。原因是商科同学数人,不知为了何事被校长开除学籍,全校同学起来援救,请求收回成命,校长不答应,成了僵局。那时东、西两斋的门口,贴了密密层层的条子,上面写的都是些义愤填膺的话头。有一天,我们正在东斋的大饭厅吃早饭,忽然有几位同学大声宣传说:“吃完了饭我们一起到教育部请愿去!”我们是新到的学生,完全不了解这事的内幕,只缘年轻好事,给他们一鼓吹也就跟着走了。于是排了长长的队伍,走到西单牌楼教育部。站了一上午,没有结果,同学们便买了大量的馒头烧饼当饭吃。下午,参议院议长张溥泉先生来劝导,要我们回校,我们要求他保证被开除的学生无条件恢复学籍,他哪有这权力,站了好久,失望地走了。等到下班的时候,次长董鸿祎走出大堂,准备回家,同学们就一起拥上要他答复。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留着尺许长的胡子,瘦削的脸上架了眼镜,大有天主教神父的派头。他冲不出去,气得发抖说:“我不愿答复,我不能答复。”翻身转后又进大堂去了。我们仍是等着不走,隔了些时候,暮色苍茫了,一位部中职员出来诚恳地向我们说:“今天总长没有来,次长前门走不过,已从后门走了。你们等的是谁?我劝你们还是回校去罢!如有说话,明天推举代表来商量,好不好?”但是我们都不甘屈服于他的好意之下,就有一位同学高声喊:“今天晚上我们都住在这里,大家回去搬铺盖来!”我们真的回去提了铺盖来,分睡在两廊和大堂上。明早醒来,很觉得有些冷。第二天总长、次长都没有到部,我们看着这样相持是得不到结果的,渐渐地散回去了。后来这几位同学恢复了学籍没有,我已想不起来,只记得从此上半年没有上课,何校长辞职,由胡学长代理了校长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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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15 在这罢课期间,我当然又大看其戏,我最心醉的女伶小香水,她是善演悲剧的秦腔青衣,有时扮做被夫虐待的妻,有时扮做被后母虐待的子女,有时扮做被婆婆虐待的儿媳妇,一腔的哀怒呼喊出来,眼泪跟随了声音滴下;在表演自杀的时候,那股刚劲之气又使人感觉到不可侵犯。我推想她一定是伤心人,所以会得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又推想她的性格是烈女型的,所以表演得这般有力量。我对戏中的她同情极了,往往她在台上哭时,我便在台下哭。那时樊樊山、易实甫两翁是诗坛的宿将,一篇诗出,报纸竞载。有一次易先生作了《数斗血歌》,把崇效寺的五色牡丹比喻诸女伶,比小香水的是绿牡丹,他说:“使我如见万古女龙雌凤之啼痕。”这一句画龙点睛的话把她的沉痛而高贵的神情提挈了出来,使我更加颠倒。但我没有勇气去叩她的门,认识她个人,我只会从旁收集关于她的材料而给予想慕。收集的结果,知道她的假父姓赵,她也冒了赵姓,名佩云,是奉天义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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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17 暑假期到了,家中催归,我又乘了海船回去。可怜家中长辈只知道我到北京读书,那会想到我除了两三星期之外尽沉溺于戏园子里的呢。在暑假中我的好友陈翼龙君为了反对黑暗的北京政府,响应“二次革命”,给袁世凯枪毙了。我的父亲看报,见到这消息,手中的水烟筒不知不觉地跌到地上。我是他的独子,他生怕我也做了革命党,到北京去送命。然而秋季开学时,他还允许我前去,只是千叮万嘱,叫我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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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19 民国二年的秋天,预科和本科分开了。本科在马神庙,预科在北河沿的译学馆,就是后来的第三院。我们是预科生,上课和住宿都在译学馆。我住的是工字楼,八人一间,就是后来法学院的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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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21 到了那时,我们扰攘了大半年的生活才告结束,我们正式读书了。可是我的问题马上就来,既然是预科乙类生,就得演算,就得绘图,这都是我在中学时期最拆烂污的功课,如何追赶得上呢?尤其是用器画,一张图须先打好铅笔稿子,再加墨线,我的一双手分泌的汗汁太多,画得满纸都是指纹手印,简直不敢交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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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23 第二种外国文,甲类读的是法文,乙类读的是德文。我在中学里英文读滑了,根底没打好,永远是似乎懂而实不真正懂。这回读德文我可改变了态度,凡是课本上习题无一不做,而且自己修习,常读在同学们的前头。德文的草书,我学会了,看看同班人写的都不及我。我是只喜跑旧书铺的,到了那时,灯市口的华英图书馆就成了经常的主顾,和朋友通信也改用钢笔写了。德文教师姚宝名先生在我的作文本上批了许多嘉奖的话,更增加我读书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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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25 这样挨过了半年,学期考试临头了。自揣有几门功课实在考不出,与其考不及格,还不如不考的好,因此写信与父亲,请他准许我休学半年,留在这里自己读书,明秋改入甲类肄业。父亲回信居然没有骂我,只说:“你从前不该不自量力,贸然选读你不近情的功课,以致吃这躐等的亏。”我得此允许,就不赴考场,下学期开学时也不上课了。北大的管理松得很,虽然我没有考试,没有注册,还任我住在那里,还许我继续包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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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27 在这休学期中,我的戏瘾更大了,戏园子变成了我的正式课堂,除非生病,没一天不到。每天上午9时许,东安门外广告板上贴出各园的戏报,我就前去选定了下午应看的戏。除了平常走惯了的前门几家之外,再穷搜那些不很闻名的园子去看。像崇文门外东茶食胡同里的广兴茶园,是老派秦腔班所在,其中有老生郭宝臣、青衣崔灵芝等等,都是过了时的名角。尤其是玻璃翠、盖陕西一类角色,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从额角到嘴唇普遍起了皱纹,还搽脂抹粉,装模作样,扮做少女,乍见时使我吓得一跳,真成了苏州话里的“新鲜活死人”,无怪观众的寥寥落落,常常不超出一百人了。再从声调上说,老派秦腔直着嗓子喊,唱的怪累,听的人也感不到趣味,远不如新派奉天梆子的宛转抑扬,会令人回肠荡气。然而我的看法并不这样简单,我以为秦腔在北京的年代比汉调早,新派的秦腔固然比老派好听,但新派是从老派出来的,我们要寻求历史材料,便不能不多看这类的山陕戏,我还恨未能看到甘肃戏呢。天桥草棚中的戏班,一出戏演毕便托着筐子向每个客人收取一二枚铜元。我因为他们足以代表北方的乡间戏剧,也去站着看。有了这样的博览,使得我对于戏剧具有一个时间性和空间性的系统研究的眼光。我那时正在读刘知几的《史通》,深喜他的系统的记叙和批评,就想照着这个方式作一部书名曰“戏通”,把古今戏剧的演进历史、地方性戏剧的特殊风格、各种角色的名目及其任务、各种切末(戏场上的东西)的意义及其使用,以及各种戏本和各种小说的关系,一一考出写出。这部书的目录是拟定了,共有五十题,可是这计划太伟大了,一时只该搜集材料,不能写下去。已动笔的是《戏剧表》,把每出戏做一分析:这戏有什么别名,是怎样的故事,是哪一部全本戏中的一节,有几个角色,唱的是什么调子,一切都记上了表格。还有《论剧记》,写上每天看戏以后的心得。倘使那时的北大设有戏学院的话,我固然不会唱,也不能拉胡琴,得不到术科方面的成绩,但学科方面经过了这样的专心致志,我真不想做第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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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33 顾颉刚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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