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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42 顾颉刚自传 那时谭鑫培是北京伶界的领袖,他不常出台,只有演义务戏时才唱上几天。可是“谭迷”太多了,你按时入座,别想挤得上。我想出一个方法:老谭演戏必在夜间,我知道他在哪里演,便带了烧饼去看白天的戏。等到白天戏散,我即在池子里觅一个适当地方,坐了吃烧饼。那时看戏的条凳是直排的,和戏台成直角,所以无所谓前排。工人打扫,激起了满园的尘土,我也满不在乎。到别人拥挤进来时,我却已安然据有了好位子。那时戏票不在门口买,演到中间时按客收钱。再有一件困难,也得解决,夜戏必须12时后才散,译学馆早已关门上锁,回不去了,因此只得在白天看戏之前,在旅馆里定下一个房间。伙计们识趣,看我是学生模样而又没带行李,便用了侦探的眼光笑嘻嘻地说道:“您是到城外来听夜戏?今天好,谭老板的《空城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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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44 这样的流连忘返,当然费钱。家里给我的学费一年约三百元,这个数目在北大同学里不能算少,许多北方同学一年只带出一百数十元呢。可是也有阔人家的子弟一年用一千元,以至两三千元的。“两院一堂”的招牌,就靠这班纨袴少爷打出来,否则怎能和月薪四五百元的参众两院议员老爷们媲美于八大胡同的风月场呢。可是我一个月中可以支配的钱只有二十余元,听一次谭鑫培,戏价是八毛,加上茶资和住宿总需三元,他一连演三天,我一连听三天,这不要十元钱?再有十余元如何应付一月的开销。因此我又想出一个花样,就是不向学校包饭。那时北大饭食是学校办的,一月六元,八人一桌,六菜一汤,鸡鱼肉蛋经常有,馒头米饭随意吃,营养很不差。我停止包饭之后,省出这六元钱来听戏,虽是听老谭和杨小楼的不在其中,听其他的戏班却够了,因为到广和楼听刘鸿升一班,到中和园听小香水一班都只两毛钱,已是最贵的;到天乐园听梅兰芳一班只一毛钱;至于到广德楼听马连良,到民乐园听白牡丹(即后来的荀慧生),只有五分钱,为的是他们尚在科班中肄业,不需分取戏钱的。这样平均起来,一月耗在戏园里的加上茶钱也不过七八元。可是包饭虽停,饭终不能不吃,我便立志吃烧饼过日子。那时烧饼有大小两种,大烧饼值小铜元一枚,小烧饼一枚两个。我每天中午从译学馆出去,到东安门,便在小铺子里买四个铜元的小饼,沿着皇城根走。那时皇城城墙尚未拆除,赭墙黄瓦,很美丽的。那是一条大车路,专做运输用的,不容易碰到熟人,我边吃边走,走到户部街时八个烧饼早吃光了。到了戏园,泡一壶茶,渴也解了。戏散之后,进了前门,走到户部街的角上,拿出四个铜元来买饼,到译学馆时又已解决了面包问题。那时一元钱可换铜元170枚,一个月吃两元钱的饭也就过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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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46 为了看戏,天天出进前门,天天在城门洞里看到军政执法处枪毙乱党的布告。其中往往有些知名之士,为我中学时代所仰望的。例如程家柽先生,我久在《民立报》上知道他是个同盟会的中坚分子,虽没有见过面,但曾见他的照片,留了长胡子,很有学者风度,如今也“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了!这政府究竟算是甚样东西,我恨极了袁世凯,同时也恨极了那个逢君之恶的执法处长陆建章。每次在这些布告底下走过时,总要朝着他的名字咬一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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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48 我的朋友陈翼龙君是湖北罗田人,辛亥革命时曾在上海出了许多力。他为了希望实现民生主义的社会,加入社会党,到苏州来组织支部,因与我成了莫逆之交。其后他到北京和天津成立支部,和北方的民众很接近。“刺宋案”既由程德全将证据发表,“二次革命”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翼龙就想在北方发难,响应南方。当民国二年初夏我要南归时,他执着我的手说:“我现在正想犯法,犯法的结果,或者成功,或者死。如果是死,请你替我写一篇传留个纪念。一年来人家给我的信,我留了一网篮,现在就交给你,你看了自然会明白我的所作所为的。”我就点头,把篮子收下了,寄存在亲戚家里。他果然在夏末秋初成仁了。袁、陆之徒对他的案子特别看得严重,别人枪毙后出布告,他却先出布告,隔了三天才枪毙。可怜我在苏州看到报上载的处死他的布告时,他还在北京呼吸着监狱里的恶浊空气呢。秋间返校,这篮子就带到译学馆,放在我的床下,不幸风声日紧,袁政府委派人到学校里来查房间,学校当局又一再申令,学生不得和乱党往来,否则查出严惩。我想着父亲叮嘱的话,实在再没有法子保存这东西了,就悄悄地捡起篮子里的信件,一卷又一卷地投在洋炉子里烧毁。烧了十几回,洋铁管子给纸灰塞住了,炉子就此烧不着,害得我们房间里一冬天没生火,苦了那七位同学。剩下的一半,我半夜起来,投在井中,算灭了迹。我一生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情,这次竟辜负了死友的谆嘱。“使死者复生,生者不愧乎其言。”我在这句话的前面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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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53 顾颉刚自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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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55 自从“戊戌政变”和庚子八国联军入境之后,举世滔滔,目光都集中到政治改革问题。政治改革不出两种:治本的是孙中山先生的革命,主张推翻满清,成立民国;治标的是康、梁的立宪,他们要维持满清,缩小君主的权限。革命派的机关报是《民报》,我们内地学生根本看不到,只从立宪派反驳的言论里知道一些他们的意见。立宪派的机关报是梁任公先生先后主持的《清议报》、《新民丛报》、《国风报》。其中以《新民丛报》的销路为最旺,上海书坊又缩小做中箱本,以便应举的人携入考场,做时事对策的参考。我的父亲就有一部石印的《壬寅新民丛报汇编》,计16册,字虽小而清楚。我当十一二岁的时候,知识已开,常常取来诵读,最爱他气势发皇,其中有几篇(如《少年中国说》、《呵旁观者文》)都给我读得烂熟。因此,我要勇敢地肩起救国的时代使命。后来进了小学,唱歌唱到“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双手擎天空”的时候,真觉得我身上的血和天地同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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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61 顾颉刚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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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63 ⋙章炳麟在日本时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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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65 顾颉刚受了章炳麟的短期指导,感到了享有知识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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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70 顾颉刚自传 在政治运动极热烈的当儿,独有一种杂志是讲中国学问的,名为《国粹学报》。这报系邓秋枚先生(实)所办,他也是同盟会的一分子,但他竖起的旗帜却是保存国学,这便使得一班不想革命的学问家像孙诒让、罗振玉、况周仪、郑文焯……都高兴来投稿了。然而章炳麟、刘光汉、陈去病、黄节……却是明明白白提倡春秋攘夷大义,鼓吹种族革命的,再有反元反清的一班先烈谢皋羽、郑思肖、张煌言、张家玉等等的遗著也搜来翻印,编做《国粹丛书》。报纸上时时载有他们的广告,使我心向往之。我从这些书报里既得着学问的指导,又吸收了《新民丛报》所缺少的革命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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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72 《国粹学报》创办于光绪三十一年乙巳,我初看到时是三十二年春天我为了烂脚在家养病的时候。那时在报上见了广告,便请父亲去买,他买回了两册,在病榻上爱玩不忍释手。可是孙仲容(诒让)、章太炎(炳麟)两位先生的文章是看不懂的,后来进了中学托人到上海买了前三年的一个全份,在校翻读,竟忘记了考试,被监学先生斥责了一顿,他以为我规避考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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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74 过了一二年,北京又有《国学萃编》出版,也是一月两册,我按期买了。那是沈太侔先生(宗畸)集合一班诗文同好所编的,里面有陈衍、孙雄、冒广生、诸宗元诸人的作品,也常常表彰古人湮没不传的著作。我们在中学里一级有一级的报纸,都是推举能写文的做编辑,能作画的做插图,能写钢版的做缮写,能印蜡纸的做印刷,全班同学凑钱买纸,一两天出一份。我想,邓先生已组织了“国学保存会”,我就借这机会组织一个“国学研究会”罢。因此在正常的刊物之外,还找些未刊的著作油印出来,算是国学研究会的丛书。当时出版了多少种,已过三十余年记不真了,只记得《艺兰要诀》一种是在吴姑丈家里找到的,《龚半千续画诀》一种是在孙伯南先生处抄来的,这毋宁说是受的《国学萃编》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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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76 宣统辛亥年,先有温生才刺孚琦,次有七十二烈士在广州发难,终于武昌起义,全国响应,人心动荡极了,连《国粹学报》也停刊了。喜欢钻在故纸堆里的我,受不住这强烈的刺激,回复了读《新民丛报》时代的精神,想献身于革命。可是单单种族革命还不能令我满意,我要的是社会革命,于是费了整整一年多的心力在社会党里。那时曾作一长诗,叙述胸怀,末尾数语是:“嗟尔经与史,存之有空椟;宁乖俗士心,勿污灵精目。”我确是随着革命的潮流,把五六年来向往国学的念头推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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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78 然而民国建立之后,眼看袁世凯的反动政治一天天发挥他的专制淫威,革命元勋一个个化做了“枪头之鬼”,时代只有倒退,决无前进的希望,我那跳上九天的一颗心竟沉沦而入九渊了,这是多大的悲伤!好在那时我已听戏成癖,心想就把歌台舞榭作为我的麻醉剂罢,于是我也和一般人的人生观一样,混一天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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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80 “章太炎先生讲学了,你去听吧!”有一天同学毛子水君(准)向我说。子水是浙江江山县人,我和他同时进北大预科乙类,非常的投契。他的学问根底是很切实的,除了学校的正式功课之外,还自己读《说文》和《仪礼》。我生性倔强,不易服从老师的指点,顺着自己的兴趣看书,又什么都喜欢,不能安心走一条路。我知道,自己的一点知识是从杂志里得来的,杂志当然杂,印在我心头的也成了杂乱无章的一大堆。我幼年看我父亲圈书,每一册都从第一页圈到末一页,心里也很羡慕,想模仿,没奈何好博的欲望总是克服不住,桌子上老是堆得高高的,想起前人有“书如青山常乱叠”的诗句,就把自己的书斋题做“叠青室”。如今碰到了子水,看他书桌上干干净净的只放一本书,读书时心不旁骛,惭愧得汗流浃背。那时适读《庄子》,立志学个好样,把这书点完,结果居然在极勉强之下做成了。这时他告诉我章先生在宣武门内化石桥共和党本部讲学的消息,问我参加不参加时,我立刻很欣快地答应。我自从读了《国粹学报》之后,仰慕章先生已历八年,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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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82 章先生开的是国学会,听讲的人不拘资格,只须缴费两元就可听一个月。一堂之上坐了四五十人,留着胡子的不少呢。讲学时间是在夜里,那时是民国二年的十二月,正值隆冬,我们踏雪冒风而行,天气冷得厉害,我们的知识欲热得厉害。除星期日外,每天两小时,从下午7点到9点。讲的门目,星期一至三讲文科的小学,星期四讲文科的文学,星期五讲史科,星期六讲玄科。玄科就是哲学,小学就是语言文字学。他的香烟瘾极大,不停地抽,慢慢地讲。我是读过他的《国故论衡》的,自然听得头头是道。以前我在黑暗里摸索,文字上常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尤其是音韵学方面,简直莫名其妙,现在经他口头一叙述,就成了我所享有的知识了,这是多么的快乐,又是多么的骄傲!可惜听得正在高兴的时候,章先生突然给袁政府捕去了,从此在龙泉寺里监禁了好几年,我们只面受了三星期的教导。我因写字快,堂上笔记多,整理出来,成了一册《化石停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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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84 那时袁世凯蓄意做皇帝,特别奖励复古思想,好把中华民国改变成中华帝国,孔教会的声势浩大得很。我们在国学会里,有一夜见到墙壁上贴着一张通告,上面写道:“余主讲国学会,踵门来学之士亦云不少。本会本以开通知识,昌大国性为宗,与宗教绝对不能相混。其已入孔教会而复愿入本会者,须先脱离孔教会,庶免熏莸杂糅之病。章炳麟白。”我见了这张通告,一时摸不着头路,心想孔教会讲的是《四书》、《五经》,我们国学会讲的也有一部分是《四书》、《五经》,为什么会有熏莸之别,害得章先生要这样的深恶痛绝?停了一刻,他演讲了,他先说宗教的立场在信仰,学问的立场在研究;如果用了宗教的态度来治学问,学问决没有进步的希望;如果用了学问的态度来治宗教,那宗教也就解体了。他又说现在提倡孔教的人是别有用心的,他们正如何准备推翻国体。他于是又因康有为讲到清末的几个今文家,像王闿运、廖平等等,他们发出种种怪诞不经之论,例如解“耶稣”为父亲复生,解“墨者巨子”即十字架,解《论语》上的“君子之道斯为美”为由俄罗斯一变而至美利坚。他举出这许多想入非非的话来,我们都哄堂大笑了,想不到孔教会中竟多这样的妄人,又想不到今文经师竟会这样地闭了眼睛乱说。他于是又说到今文家的祖师董仲舒,如何会牵附阴阳五行,如何懂得求雨止雨,竟是巫师道士一流人物。我们听了,又恨起汉代的经师来了。从此以后,我心中便横梗了一个问题:如何改造经学?我准备肃清经典上的妖妄之说,建立科学性的注释,来实现章先生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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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86 民国三年的秋天,我进了预科甲类,读的功课比乙类容易多了。我受了章先生短期的指导,读书的兴趣已提高不少,到这时候更想好好用一番功,就规定了八种书,每天点读每种几页。这八种里有《史记》、《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都是旧籍中有宗旨而又有系统的作品。有夏穗卿先生(曾佑)的《中国历史教科书》(后来商务印书馆收入《大学丛书》改名《中国古代史》)。他这部书名称虽是教科书,却是他的一家言,他很有眼光,定夏以前为“传疑时代”,说桀、纣之恶太相像,一定有后人的附会,说秦皇、汉武开疆拓土是对中国有大功的人,这些话以前的人都不敢说;只有他抄录谶纬,把孔子写成一教主,是我听了章先生的讲演之后所极端反对的。有《国故论衡》,把章先生的学说重新咀嚼一下。有《大乘起信论》,是章先生玄科讲演所引起的,可惜没有人指导,竟不曾看懂。有《新旧约圣经》,是看了夏先生的书所激动的,因为他讲中国古代史时常常用《旧约》做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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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9788 那时候预科甲类的国文教师是马幼渔先生(裕藻),年三十七;文字学教师是沈兼士先生,年二十八,都是章先生的及门弟子,讲得都很切实,完全不是以前的古文先生那一套,我自然欢喜接受。马先生不完全守师说,今文家的话他也有所取。沈先生编的讲义,文句古雅,而又把篆文写做楷体,触眼有陌生的字。沈先生那时多病,常常请假,上课时声音又低,一班同学对于这门功课似乎都不及上马先生国文的兴奋。法文教师是贺之才先生,他老老实实地读讲,并不鼓励学生,所以我读法文时,就远不如上年读德文的认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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