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999790
上一班的同学沈沅、傅斯年诸君发起“文学会”,出版一种杂志,命名《劝学》,请严又陵先生写了一个草书的封面。他们来拉我作文。我想,我自从受了章先生的教导,痛恨今文家的造谣,现在就来一篇骂孔教会的文章罢。当时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三千多字的《丧文论》,说《六经》是诸子所共有,不是孔子所专有,孔子是“九流”中的一家,不是地位特高的教主;现在孔教会中名为尊他,其实只是诬他。如果让他们猖狂下去,孔子的文章将不丧于匡人桓魋而必丧于孔教会,我为孔子叫屈。这篇文字,措辞激烈,驾章先生《驳建立孔教议》而上之。傅君主张放在第一篇,但同学们不敢,他们拿给一位地理教师扬州桂老先生看,他老人家看了大惊,说:“这种东西哪里可以印出来!”于是他们送回我了。
1705999791
1705999792
想不到就在那年冬天,我碰到了一个厄运。中学同学吴奎霄君和我一起考进北大,始终同住一个房间,那时是住在东斋辰字九号。我和他一样爱看戏,不过我喜博,他喜精;我著有《论剧记》,他也写了一本《剧屑》。每天夜里,他工作到10点钟睡了,我却仗着身体支持得下,多看些书报,早到12点,迟到一两点,方才上床。有一夜,他已入梦,我还在翻书,忽然满屋子里腾满了烧布的臭气。我疑心火炉子掉出的煤烧着了衣服,起身检视,毫无迹象。心想,或者间壁房里烧着了什么吧,开门出来,左右走了一道,人声已寂,月明如水,也闻不到特殊的气息。回到屋里,臭味依然。我怕了,因为依照家乡的传说,这是鬼来的征象,叫做“布毛臭”。书既看不下去,就提早睡了。约莫过了十天,奎霄的一位亲哥哥奎文忽然在法政学校里得了猩红热,送进医院。奎宵得信后到医院陪伴他,隔了两天,自己带病回来了。陪伴他的当然是我,看到他病势甚急,请医回来诊视。医生送温度表到他嘴边,他还张口衔着,可是医生没出门,他已咽了气。这时大祸临头,除了跺脚之外再有什么办法!只得一面报告斋务处,移尸到东斋门口会客室里,一面通知几位同乡,并请他们借钱买棺木。这是一个大冷天,是北平稀有的冷天,生了火炉还在零下,夜班警察冻死了不少。我穿着薄薄的大衣,奔走各处,马路上已不见洋车,铺门紧闭,回来时右手的大拇指为了露在衣外,冻僵了,无论用什么方法醒不过来;过了好多天才渐渐重温,可是指甲指皮都是脱落重生。我和奎霄七年友谊,近两年同出同归,情分尤为亲密,如今他突然死去,好像砍去我一半身子似的,伤痛到极点,友人说我近于疯狂了。
1705999793
1705999794
家中知道我逢了一场大难,怕我也病,急速催我回家度岁。在家里休息了一时,春间回到校里,就住在译学馆乙字宿舍(这所房子在工字楼之南,后来拆去),和朱孔平君(曜西)同室。孔平是子水的同乡,章先生的国学会是我们三人一起去的,相处很投合。不幸的是,我到校不久就病了,好多天不下大便,热度不降。北大的校医有中医、有西医,西医不甚管事,我的病是一位中医看的,他说这病是春温。一病病了一个多月,足足五候伤寒。孔平笃于友谊,随时看护。为了怕我寂寞,常常讲故事给我听。我还没起床时,校中已举行学年考试。上一学期,我在四十人的班里考了第八,成绩总算不坏,但到这时榜上又无名了。
1705999795
1705999796
病后隔了些时,把身体将养得差不多,才回南去。可是到家半月,病又重发。虽是只有两候伤寒,却像宣布死刑似的,浑身失去了力量,连说话都发不出声音来了。七十余岁的祖母用了全副精力来护持我,父亲从杭州赶回来,坐在我床前,看我危险的情形,出来叹气道:“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死了,我如何活得成!”所幸天不绝我,竟慢慢地挽了回来,补养半年才恢复健康。不过从此犯了盗汗,睡眠也艰难了些。
1705999797
1705999798
既经一病半年,旷了一学期的课,索性休学一年。在这一年中,我可自由了,我可以顺了我的兴趣来工作了。
1705999799
1705999800
苏州本是文化中心,旧书版刻最多。太平天国战事中虽说受了一次大大的损失,可是遗留的尚不少。自从废止科举设立学校之后,大家误会,以为这些东西再也用不着了,旧书肆的生意便一天差似一天。观前街的书铺子,在光复前后十年之中,看它一个个由旧转新,洋装本替代了线装本的市场,连卖佛经善书的琉璃经房也经营教科书和小说了。只有护龙街上来青阁等几家是专买旧书的,没有改样子。我这时养病在家,这几家便少不了我的足迹。我很想追踪清代学者,努力于古文籍的考订,因为他们的工作还不曾完成,而他们的方法却是够精密的,我们要对得起我们的先民,便不该任它半途而废。为要认识清代学者工作的园地的实况,所以我就把他们的著作名目汇集拢来,以人为单位,无论他们的书已成未成,已刻未刻,都集录在一块,别的书中如有对于某人著作批评了的,也把这些批评抄辑到某人著作之下,使得这书的意义和价值开卷即知。我的工作的根据是《四库总目》、《汇刻书目》、《书目答问》、《先正事略》,各家文集,加上各图书馆的书目、上海各书肆的书目,以及报纸上的广告。这工作做了一年,约得三百家,订成二十册,名为《清代著述考》。此外又作清代学者的《师承表》、《籍望表》,看出他们所受的时代和地域的影响,作为附录。
1705999801
1705999802
那时北大本科也收同等学力的学生。我想,我进了预科两年,总没有经过学年考试,或者我没有在预科毕业的福分吧?我似乎可用同等学力的名义去考本科。我知道文科的入学考试是不需考数、理、化的,却需试心理学和论理学,于是我把严又陵先生的《名学浅说》和他翻译的《穆勒名学》细细地看,因而再读他著译参半的《天演论》,越读越有兴趣,我决计考取之后进哲学系了。民国五年夏天,我又到上海寰球学生会报了名。预科没有毕业,照章是不该考本科的,所以我在报名单上改了名。我出生时,祖父为我算命,命里缺土缺金,我的排行是“诵”字,因此起名为诵坤,字曰铭坚。稍长,我的父亲取名字相反的古义(例如孔子弟子子夏名商,子贡名赐),又起了一个号叫颉刚。我在预科里用的是诵坤,到这时就改用了颉刚。学历呢,不好写北大预科,但填“自修”二字。监考的还是那位代理校长胡先生,我见了他装做不认识。考题发下,文义很深,国文题竟考到了《尔雅》上,幸亏我还能敷衍过去。
1705999803
1705999804
发榜时,我幸列第五,从此我是本科生了。只是书记无知,后来学校编刊同学录时,我的学历竟成了“自修学校毕业”!
1705999805
1705999806
1705999807
1705999808
1705999810
顾颉刚自传 第二部
1705999811
1705999812
1950年5—6月作。原名为《顾颉刚自传》,连载于《东方文化》杂志。
1705999813
1705999814
1705999815
1705999816
1705999818
顾颉刚自传 我怎样从事民众教育工作
1705999819
1705999820
《古史辨》第一册《自序》,是我35岁时的一篇自传。现在又过了24年了,在这一段时间内我经历不平凡的生活,久已想再写一篇自传。现在趁着赵纪彬先生的邀约,我便写出这一部来。
1705999821
1705999822
我在《古史辨·自序》里曾说:我既不愿做政治工作,也不愿做社会活动,我只望终老在研究室里。这个志愿,在这二十余年中没有变过,然而却做了社会活动,也接近了政治工作。为什么会这样?再也想不到是做了一次旅行的结果。
1705999823
1705999824
自国民革命后,蔡元培先生做了中央研究院院长,就任我为历史语言研究所的筹备人。我很高兴,得着一个最理想的职业,我决定辞掉中山大学的教授,到中央研究院。可是,我在中大里做得太有劲了,很得学生的好感,所以傅斯年、汪敬熙、罗常培等对我非常妒忌,用种种方法排挤我,我做不下去,请蔡先生把我改为通信研究员,实际上脱离了中央研究院。我记得燕京大学早来聘我任哈佛—燕京学社的研究员,我就到北平接洽,说定除了专任研究员之外,兼历史系课三小时,就于1929年9月就职。
1705999825
1705999826
当时聘我的还有北大及清华,为什么我都不就而就燕京呢?只为燕京是一个教会学校,我既非教徒,也非校友,不致叫我办事,便可一心一意地读书写作,实现我最企望的生活。
1705999827
1705999828
到了燕京之后,研究工作展开,一年里就做了七十余万字的论文,把十年来蓄在心头的问题,看在眼里的材料,系统化了一下,心中当然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用功得太过分了,成了怔忡的病,一构思,一动笔,心旌摇荡,好像要跳出腔子似的。我的工作不能继续下去,是多么的苦痛!于是向学校当局请求,许我做一次旅行,考察国民革命后各地的古物古迹的现况。学校里允可了,1931年的春天,我旅行了河北、河南、陕西、山东四省。所有经历,见我所作的《辛未访古日记》(在《开明书店20周年纪念论文集》内)。
1705999829
1705999830
这次旅行,所见的古迹古物残毁的情状,固然大可伤心,但真正最伤心的倒不是这些,而是国计民生的愁惨暗淡的实况。我们久居都市,已度现代化生活,而内地民众则还过着纪元前20世纪的生活,除了一把切菜刀是铁器时代的东西之外,其他差不多全是石器时代的。要是仅仅这样的浑朴,那还保持着古人的健康,要改造也不难。无如鸦片、白面的流行,普遍得像水银泻地一样。我到一个小县城里,只有200家铺子,烟馆倒占了40家,其数量远超过米店。许多农村里,可以买不到一张纸、一支笔,但鸦片、白面是不会不有的。那时穿中山装的是何等表示前进,我亲见一位中山装的朋友接连在烟卷上抽着白面,悠然地自得。但白面瘾的急剧增进,以致家破身亡的惨剧是大家说得出的,听说实在穷得没有办法时可以把身体出卖给制毒的人,因为他死后可以从骨头里取出白面的成分来,再行制造。当白面瘾发时,如疯如狂,尽在地上滚,在那时,房子也舍得拆,连老娘的衣服也要剥去变卖了。我一路看见的人,“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不计其数。再有一样可怕的东西,是梅毒。自民国以来,北方内战多,梅毒随军队而蔓延。许多农村里,别的药没有,“六〇六”和“九一四”总是有的;西医可以没有,打针的人总是有的。亡国,我们住在都市里的人早已有此恐惧了,因为帝国主义的侵略已经成了国民的常识。灭种,城市里人还没有这感觉,而我在亲历华北农村之后就清楚地看出来了。我带了一颗沉重的心回到北平,然而北平却是酒绿灯红,金迷纸醉,上下都在颓废酣嬉之中。一经对比,使我忍不住流下泪来。我对朋友说:“你们不要高兴了,中国人快灭种了!”人家听了,只觉得我言之过重;就使相信了我的话,也只有做同情的一叹,说:“这有什么办法呢?”本来我的精神是集中在学问上的,从此以后,总觉在研究学问之外,应当做些救国救民的事,我要学范仲淹“以天下为己任”了。
1705999831
1705999832
1705999833
1705999834
1705999835
1705999836
顾颉刚自传
1705999837
1705999838
⋙1932年11月,顾颉刚与俞平伯(右十一)、朱自清(右六)、郑振铎(右一)等人在燕京大学。
1705999839
[
上一页 ]
[ :1.7059997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