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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03 “好吧,你也走,早点回去看看,事业和家庭都重要,不要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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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05 走了,走了,他们一个个都走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失去了同志、至交,工作中的好帮手,患难中相濡以沫的亲人。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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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07 敦煌的夜是如此万籁无声,死沉沉,阴森森的,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恐怖的狼嗥。这样的夜,我本来是早已习惯了的。可是如今我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不能成寐了。我披衣走出屋,任凉风吹拂。我向北端的石窟群望去,“层楼洞天”依稀可辨,那是多么熟悉的壁画和彩塑,它们在月光下闪烁着光芒,在那里蕴藏着多么珍贵的艺术啊!当我一来到这个千佛洞,我就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似乎已经与它们融化在一起了。我离不开它们。现在,经过几年的努力,不但没有淡化我对这些石洞的感情,而且更深了。这里有我和同事们付出的众多心血。如220窟贞观十六年唐代入画的壁画,是初唐时期的代表作品。1944年老工人窦占彪从宋代重绘的泥壁下剥露出来,色彩金碧辉煌,灿烂如新,东壁左右的维摩变中的维摩居士的画像,带有晋代大画家顾恺之“清赢”的画风和神态。这是莫高窟所有五十余幅维摩变中最好的一幅。这是前人,包括研究者如伯希和、斯坦因、华尔纳以及张大千所未见识的。第285窟是西魏大统四年和五年(538—539)修建的,是隋唐以前最为精美完整的中国民族艺术代表窟。美国人华尔纳曾于1925年,妄图明目张胆地盗取窟中壁画,遭到敦煌人民的反抗而未得逞。另一个修建于五代太平兴国五年的61窟的文殊洞西壁画《五台山》立体地图,高5米,长13.5米,是一幅精美绝伦的艺术珍宝。画中的城楼台阁、伽蓝、寺庙、庵、观、亭、阁、桥梁分别布置在“五台”和“繁峙”两县境内500里的寄岩峰和五台峰中,在曲折的山山水水里面还穿插了看不完的山乡行旅、朝山进香的信徒、高僧说法时的听讲群众,旅店、磨坊、行人、走马、骆驼等等无不应有尽有,真是一幅举世无双的现存最大最古的山水人物画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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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09 这时,我不由又想起几天前,由敦煌县长带来一个国民党部队军官,在游览中想凭他的势力,明火执仗地拿走石窟中一件北魏彩塑的菩萨像,说是放在他家中让他妈妈拜佛用,真是荒唐。后来我费尽口舌,并以女儿沙娜画的飞天画作为交换,才把那个家伙送走。想到这些,我如果此时离开,把权力交给敦煌的县长,这个艺术宝库的命运是不堪设想的。几年的艰苦岁月,这些洞窟中留下了我们辛勤的汗水,而这些艺术珍品也在艰苦环境中给了我们欢乐和欣慰。思前想后,我默默发誓,我决不能离开,不管任何艰难险阻,我与敦煌艺术终生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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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11 三 父女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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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13 两头毛驴上分装着我们一家的简单行李。我骑了一头,沙娜搂着嘉陵骑了另一头。时序又是初冬了,这是1945年的冬天。千佛洞前的白杨树全都赤裸着兀立在风沙中,落叶连同沙山上的泡泡刺,在已结冰凌的大泉宕河上飞旋飘舞。敦煌这时分外清冷和孤独,在朦胧的晨雾中显得灰暗而沉闷。先后来所工作的人大都走了,虽然中央研究院接管了我们研究所,但具体的工作还没有开始,可以说关系也没有接上。这次我们暂时离开千佛洞,也就是为了去重庆落实各种接管关系,以利今后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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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15 我们就要走了。留下的仅有老工友窦占彪和范华两人。从昨天起他们就帮我们料理一切。我反复告诉他们,我们一家是暂时去兰州、重庆办事,隔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可他们根本不相信,认为研究所的人都走光了,所长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也自寻门路去了。一时我也解释不清,临走,我又叮嘱了两句:“老窦,这洞窟的维护和保管的事就交给你啦,你可要千万上点心!”这个心灵手巧的庄稼汉老窦,眼圈红了红,点点头。我又招呼老范:“所里其他的公务杂事,收收发发,都交给你啦,将来可要向我报账!”老范“嗯唷”答应了声,声音也喑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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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17 正在这时,上寺的老喇嘛易昌恕,也急匆匆赶来送行。这几年我们相处得很熟识了。他对宗教是虔诚的,特别是老佛爷的事,从不二心。对生活,他也一天天热爱起来,带着徒弟徐喇嘛,自己种棉花、种麦子、种蔬菜、种瓜,自给有余。他为我们送行,口中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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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19 我们一家就这样暂时离开千佛洞,骑着毛驴到了敦煌县城,辗转乘车,赶到兰州。在兰州,高一涵和省教育厅厅长等人提议我将随身携带的女儿沙娜临摹的壁画作品,以及我在敦煌所作的少数民族的速写和油画写生作品在兰州公开展出,以饱兰州人的眼福,我同意了。这个展览会的名称是“常书鸿父女画展”,展出的作品,大部分是沙娜这几年在敦煌所临摹的各时代壁画的摹本,约三四十幅,我的关于少数民族的油画、速写约二三十幅,展览会地点在兰州双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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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24 1948年,常沙娜在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美术学院上学时在校门口和同学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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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26 这次画展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特别对于沙娜的画,各方面的评论都很好,而且还有一个收获或者说是插曲。在展览期间,一天,一位来自美国的加拿大籍的老妇人,中文名字叫叶丽华,当时在新西兰的中国老朋友路易·艾黎设立在山丹的“工合”培黎学校从事染织教学。她热爱中国,在路过兰州时来看这个展览。她看沙娜画的许多敦煌壁画摹本,认为这些精美的画作出自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之手是极为难能可贵的,有很好的培养前途。她看到沙娜亦十分喜爱,主动向我提出她愿意带沙娜去美国学习,并以她自己的劳动所得(她说她是美国一家染织工厂的技工)来提供沙娜去美国的费用和学费、生活费。因那时沙娜才十三四岁,我接到这个邀请时说,孩子现在还太小,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最好过几年以后再说。叶丽华也同意这个意见,说她在培黎学校任教的聘期也是三年,等三年工作结束后再来千佛洞研究这个问题。在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考虑这个问题,总以为那个美国妇人是说了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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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31 1950年,常沙娜乘“威尔逊号”轮船返回祖国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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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33 但到了1948年夏天,她突然来到千佛洞找我,说她来是为三年前的提议要个回答。我心中很矛盾。沙娜这孩子聪明好学,但自她母亲出走后就没有坚持上完学,有机会到美国去受一些正规教育应该说是好事。经过几天几夜的反复考虑,我最后还是同意叶丽华把沙娜带到美国去学习。但就这样把孩子交给一个外国人,我心里还是很不安的。当一切手续办妥之后,我请了一个相熟的律师写了一个合同,主要是保证叶丽华给常沙娜提供在美国四年的学习、生活费用并做沙娜的监护人等事宜。沙娜去美国后,在波士顿美术博物馆附属美术学校学习美术,同时还勤工俭学。不久她结识了叶丽华的侄女及其朋友,他们都是美国拥护新中国的进步人士,其中有已故的史沫特莱和现在居住在中国的爱泼斯坦等友好人士。通过他们,沙娜参加了中国在美留学生的进步组织。祖国解放后,她积极要求回国。1950年底,她在美国留学生争取早日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的热潮中,没有学完就提前回到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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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35 在兰州的画展结束以后,我们即赴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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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40 1947年,常书鸿回到重庆后与女儿常沙娜、儿子常嘉陵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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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42 这时的重庆已相当混乱,所谓的接(劫)收大员满天飞。从南京、上海传来的小道消息和丑闻不断,街上到处是地摊,拍卖着家具、旧衣物及各种来自美国的剩余物资。重庆的达官贵人们大都往南京、上海去了,政府机构几乎没有人好好上班。我在中央研究院里找人也没有找到。经过两三个月的奔走催促,在5月间找到了中央研究院的傅斯年院长。他刚从延安参观回来。他当时代表中央研究院的朱家骅,作为留守在重庆本院的负责人。我向他汇报情况以后,他对我孤军奋战、坚持在戈壁之中保护敦煌文物表示十分钦佩和赞赏,并要我将遇到的困难和问题提出来,一定帮助解决。我提出了关于经费、隶属关系和补充人员、购置图书等问题。他说,敦煌艺术研究所今后是隶属中央研究院的一个所,增加人员、购置图书设备马上可以办到。我还要求有一个方便的交通工具,最好是卡车,以便我们将添置的人员设备一起运到敦煌去。最后他帮助拨来了一辆美制十轮大卡车。我们还购置了一台小发电机和照相机、胶卷以及绘图用的纸张、画笔、颜料等。这辆十轮大卡车,满载着我复兴敦煌艺术研究所的希望和新招收的人员、材料开向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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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44 四 黎明的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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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46 由中央研究院向军政部陈诚要求,军政部后勤部在美军遗留物资中调拨来的大卡车是美国产的“斯蒂贝克牌”。我们一边装货,一边招兵买马。由中央大学艺术系吕斯百教授和陈之佛教授推荐,我招聘了中央大学艺术系毕业生郭世清及其妻子、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刘缦云,由国立艺专王临乙教授推荐介绍的雕塑系毕业生凌春德也一同前往敦煌。我们于6月中旬由重庆出发,经成都去敦煌。在成都时,我们在四川省立艺专又招聘了该校图案系毕业生范文藻和在艺专任男生指导员兼体育教员的霍熙亮,他原本也是国立艺专的毕业生,我曾教过他。另外搭车前往敦煌的,还有四川省立艺专教授沈福文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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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09348 沈福文教授早已有志于敦煌艺术研究,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在我的热情邀请下,趁着有方便的交通工具,他动心了,只是担心自己留不长。我说:“长固然好,短也听便,只要宣传敦煌就行了。”我们两人在车上天南海北聊得很多,核心却是对敦煌艺术的评价问题。因为我是主人,基本上是他问我答。我反复阐述了自己这样的一个认识:敦煌是一个大画廊,陈列着从两晋到元代一千多年间的艺术代表作。它们的作者主要是“画工”、“画匠”,没有社会地位,住的是邻近和野人洞差不多的山洞,靠着对宗教的虔诚,一代代毕生从事于壁画和彩塑的创作。他们并不留恋什么残山剩水,也不主张什么胸中丘壑,而是切切实实地描绘社会生活和理想中的佛家世界,使人们喜闻乐见。他们的笔触刚劲有力,线条流畅自如,刚柔相济,用色厚重而明快,描绘精致而完整,造型更是生动完美,美轮美奂。画工所形成的淳朴而浑厚的画风与后来中国文人画的绘画风格,是两种不同的风格和路子。我认为这是中国艺术的正宗与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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