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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不灭:艺术隐士陈钧德的成长史 右派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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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是最诡异的一年,中国的气象变幻莫测,政治运动像激烈的过山车,载着许多知识分子忽而冲上云霄,忽而跌入谷底,让许多单纯的人晕头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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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4月10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继续放手,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在知识界、教育界、科技界等领域掀起“大鸣大放”运动,各地召开了数以万计的各类会议,鼓励大家帮助整风,谁不开动脑筋给组织提几条意见,简直像是对不起组织的信任和诚恳。有的知识人士视鸣放为福音,争相建言献策。短时间内,全国收到各种意见、建议三十七万多条。或许,是诸多言辞激烈、尖锐的批评声超出了发起者的预料和容忍底线,5月15日,毛泽东写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中央发出指示: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结果,凡是在“大鸣大放”运动中敢说敢言者,旋即被一波凶猛的全国性“反右”风暴所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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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反右”扩大化运动中,一批杰出的学者、教授、作家、画家乃至科学家、医生等,一夜间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成了人民的敌人。而人妖之间、敌友之间,相隔的往往就是一句话、一个观点而已,有的还掺入了人事的恩怨纠葛,被人利用机会以借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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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界,六十二岁的刘海粟首当其冲,被错划为右派,从一级教授降为四级教授,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校长等职务全部被撤销。命运多么不可捉摸。一位留法归国的大艺术家,早在1912年就与乌始光、张聿光共同创办上海图画美术院(即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前身),1920年代大力倡导画裸体等,声名及影响力极其显赫。1957年4月,他在江苏省政协会议上发言,提出“说真话、画真画”,这六个字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玄机吗?现在实在看不出,但当时,仅仅事隔四个月,刘海粟倡导的这六个字就被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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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非常诡异,刘海粟在中国美术界一向敢说敢闯,曾在多个公开场合,直言不讳地强调艺术院校领导人应当懂业务,防止教学公式化、教条化,无意中得罪了一些人。他被打成右派,谁敢肯定与美术界的恩怨纠葛没有关系?是不是以往对刘海粟的“霸道”心怀不满的人,借了“反右”这把刀,将刘海粟砍翻在地呢?只有天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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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独有偶,中央美术学院揭发批判了以院长江丰为首的“反党集团”骨干分子,包括江丰在内,王曼硕、王逊、李宗津、董希文等教师以及朱乃正等学生被划为右派。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的莫朴、朱金楼、王流秋也被打成右派。时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副院长的庞薰琹也未能逃脱厄运。艺术教育院校一时风起云涌,人人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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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戏剧学院。陈钧德亲身感受了“反右”的滋味。全院发动了师生揭发师生,谁也不能逍遥在外。教师在课堂上偶尔讲的一句话,学生在课堂做的作业,甚至学生在日记本上写的内容,掐头去尾,都可以被当做揭批右派的黑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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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美系是学院里的右派重灾区。系里三位绘画高手,王挺琦、杨祖述、闵希文,人称“三剑客”,早就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反右”运动风一起,很快就有人站出来揭发他们,罗织的莫须有罪状是,这“一小撮”经常画下流的“女人体”作品;非但自己在为戏剧服务方面的专业思想不巩固,一心迷恋绘画,名利思想作怪,还妄想将舞美系改造成绘画系;他们为了达到改造舞美系的目的,平时言论里就经常流露出“抢班夺权”的狼子野心,等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三位画家教授一同被划入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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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祖述教授早年为国民党总统蒋介石画过肖像,他被揭发是潜伏的国民党分子,简直十恶不赦。于是,在上海戏剧学院“反右”运动中,罪大恶极的“死老虎”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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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的陈钧德,哪里经受过这种“过山车”般的政治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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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报纸电台上、从父亲经历中、从道听途说里,陈钧德似乎了解了“三反五反”、“公私合营”等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但现在,就在他最熟悉的师生圈子里,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人群是如此复杂,阶级敌人不仅书本里有,电影里有,身边也有!但他也暗暗疑惑,他平时最尊敬、最喜爱的绘画教授们,难道真的属于高危人群,是隐藏的敌人?他们走到哪里,都被无数的目光所鄙视,无数只手在他们背后戳戳点点。陈钧德惊恐了,沉默了。“反右”是伟大领袖亲自发动的,他哪敢怀疑?哪敢怀疑谁利用揭发捣鬼?他只是暗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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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他的难受不仅仅为教授们,也为了自己——他被拎到了滚烫滚烫的热锅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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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学院领导已经找了陈钧德几次,与他严肃谈话。为什么?因为他是舞美系出名的学生,又是绘画课代表,组织上希望他挺身而出,在批斗会上登台发言,深入揭批右派教授。用当时的语言,就是誓将右派教授们身上的伪装、伪色剥得干干净净,让他们深藏在骨子里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思想根子,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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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领导“点醒”陈钧德,你不要以为自己无辜啊,有人在右派教授杨祖述的办公桌上发现许多学生送给他的私人照片,其中“课代表”陈钧德也赠送给了杨祖述一张生活照,并在照片背面这样亲笔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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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爱的杨老师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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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问题吗?有人认为,有!脑子里绷紧了阶级斗争之弦的人提出,这些照片本身就是罪证,它们的存在足以说明,身为“人民的敌人”,杨祖述不择手段地拉拢腐蚀青年学生。学院负责人敦促陈钧德立即与右派教授划清界限。而划清界限的态度,就是看陈钧德在全系批斗杨祖述的大会上,上台揭发杨祖述“平时如何放毒”,并当众索回自己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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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的话一言九鼎,谁敢违抗?陈钧德害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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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斗会那天,师生聚集,礼堂里黑压压全是人头。学院领导声嘶力竭,通过麦克风,大声点名,将陈钧德叫到台上。毫无运动经验的陈钧德浑身紧张,几乎是颤抖着脚步,往讲台走去,短短几米路走得多么漫长,他感到无数双眼睛追逐着自己的身影。但就在这短短几秒钟里,他决定了怎么应付。他走上台,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再望望一旁站立的自己格外敬重的杨祖述教授,涨红了脸,一言不发,他实在也不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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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啊,说啊,怎么不说话呢?”领导气急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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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陈钧德木头人一样不吭气,有人想笑却也不敢,全场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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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领导立即冲上台“救场”,用抑扬顿挫的语调,批判地讲述了杨祖述曾经给“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蒋介石”画像的一段轶闻。全场群情激奋,趁这当口,陈钧德赶紧溜下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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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而知,有人据此说陈钧德“同情右派”,说他“站到了阶级敌人的立场上”。所幸,学院领导姑且念及他还年轻,没有斗争经验,也就没有进一步上纲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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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期间,人人自危,谁也不敢说自己从来没有过右倾言论。何况,划定右派是有硬指标规定的,数量未达标,学院还得发动师生继续深挖和填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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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斗人成风的时候,陈钧德思考最多的一件事,是向东走,还是向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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