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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手头拮据,他就多用双脚,将上海的外滩、植物园以及淮海路、高安路、岳阳路、富民路、襄阳南路、复兴西路等,几乎所有美的地方都搜跑遍了。上海西区,小洋房、梧桐树、铁艺门等混合出的气息十分诱人。尤其是旧上海,“冒险家”拉斯洛·邬达克设计的经典建筑,以及诸多法式、英式、美式、西班牙式等洋里洋气的二三层住房,历经岁月洗礼,更显风姿绰约。有些老洋房安装的黑魆魆的铁门,如同名片,一眼就能看出房子主人的身份和趣味。昔日的街灯、篱笆也别有风味,这一切一切,宛若都市的精灵,在他的画里,得到了淋漓尽致地表现,陈钧德画笔下的上海,如同张爱玲小说里的上海,有着难言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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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手头略显宽裕,他就迈向了外地。因为上海没有真正的大海,也没有真正的高山,所以他喜欢远足,去外地寻找不同于城市的“别处”。他喜欢海滨渔岛、崇山峻岭、古朴乡居,尤其喜欢毫无污染、空气新鲜的大自然,喜欢那里淳厚的民风。有时写生,招致乡村老人孩子的围观,但这样的围观往往出奇地安静,乡里的人们享受着目睹画家运用画笔记录和抒发的时刻。众目睽睽下,陈钧德也丝毫不受影响,他享受着带有善意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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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山村,森林海边,他常常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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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目山是陈钧德那时去得最为频繁的地方。他沉醉于幽静自然环境的秋色,那漫山遍野的银杏,层层叠叠,呈现出柠檬黄、鹅黄、橘黄、深黄、褐黄等等。如此丰富鲜艳的色彩,任你在调色板上调制各种颜料也不够用,恨不能将油彩一股脑儿全部泼洒上画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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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深入山林腹地,将自己完全置身于空旷的山谷,面朝起伏的山峦,与天地共呼吸,在凝视中静静地捕捉微妙的感觉。一旦“对象”钻入了自己的脑海,他立即尽情挥洒,将脑中所思、心中所悟,痛快淋漓地体现在画布上。这时,他的画风不像以前那么饱满和坚实,他尝试空灵的表达,将画面处理得有张有弛,中国气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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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画青岛、连云港也是如此,完全抛却尘世,静待灵感一出现,就及时抓住。他说,写生创作,物象的形态是次要的,细节也是次要的,关键是抓住稍纵即逝所感觉到的“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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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陈钧德一同外出写生创作的画家,往往惊骇于陈钧德在开画前那一刻,久久凝视后突然爆发的阵阵吼声,随着吼声,色面、线条忽而像钢琴家双手流畅的琴键运动,忽而又像是自然界的疾风暴雨,每一笔都出自他内心真切的感受,甚至每个笔触都是他的生命因子,但整体观瞻,他的创作刚柔并济,气息流畅,画面充盈着生生不息、大化流衍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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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的绘画受益于户外劳作,也受益于传统写意的哲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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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探索西方现代派艺术中国化的漫漫旅途中,一度沉醉于书法的森林而乐不思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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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兆莲看到陈钧德热衷临帖,突然想到从小目睹过祖父罗家衡写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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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对我爷爷的书法影响很深。”罗兆莲告诉陈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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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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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说着,罗兆莲就在书橱里翻找,找出了一套“松风阁”原碑拓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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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接过一看,忍不住惊叹,多么珍贵的拓片艺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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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心佩服罗家衡,学贯古今,视野非凡,为孙女留下一厚沓名碑古帖,其中这套“松风阁”原拓实属难得,他小心翼翼地一页一页翻阅,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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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诗人、书法家黄庭坚,是大才子,诗文、歌赋、书画、词曲无不卓越,书法技艺尤为杰出。他的《松风阁诗帖》,结体、用笔、章法十分奇特,其风神洒荡,长波大撇,提顿起伏,宛若船夫摇桨用力,而下笔呈现平和沉稳之气,变化含蓄,轻顿慢提,婀娜稳厚,充满意韵。难怪,诗人曾经骄傲地告诫后人:“吾书不可学,学之辄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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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悉心研究黄庭坚的结构、笔法、力道、节奏,发觉书写艺术充满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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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饱蘸墨汁的毛笔,情之所至,气之所达,可以在宣纸上变换出各种墨韵,尤其是那些自主性极强的线条、笔触,启发陈钧德进行油画创作时,一笔下去,能不能有浓淡,有冷暖?能不能有情绪,有力量?反复尝试似与笔墨逗趣,陈钧德感到手里的油画笔渐渐变得曼妙,每根线的勾勒,经过自己的演绎,表现出了力度和节律感,让情感有了更为宽阔的安置空间。他乐此不疲,直到自己的画风里出现了“自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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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长年累月与油彩打交道的油画家,此时写出一幅幅气度不凡的书法作品,心里也像灌了蜜似的,喜不自禁。陈钧德立即想找个画框装裱装裱。可是,那年代,画框业早已作为“封资修”被红卫兵运动砸得稀巴烂了,上哪儿去寻找好的书法装裱呢?他来到南市的老城厢,不厌其烦地行走着,一条弄堂一条弄堂地探寻,直到找到隐身弄堂深处的装裱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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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练书法期间,他还有个“危险”之举,是参加“地下画友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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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地下画友”?原来,他们的结识像极了发展地下组织,都是一个一个通过私下介绍认识,慢慢滚雪球而形成的相对稳定的圈子。他们各自在不为人知的西方现代派领域狂热地探索,又在彼此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互相吸引,互相欣赏。他们偷偷地约聚在公园里,热烈地交流资料和技法,滋生出许多快乐。一旦陌生人靠近,他们立即转换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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频频的“地下活动”,成了陈钧德灰暗年代里的一束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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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友里有个侨居上海的日本画家,名叫小雄三郎,六十岁左右。陈钧德是在复兴公园聚会时认识他的。这个日本老者是个“多面手”画家,能诗善画,还能作曲,他格外迷恋西方现代艺术,创作了许多现代派油画作品,令画友们钦佩。偶尔地,他与陈钧德相识,两人惺惺相惜,有着说不完的话。小雄三郎喜欢用表现派、野兽派手法进行肖像创作,陈钧德一样也倾心表现派和野兽派,高山流水遇知音,技法、色彩、构成等等看似枯燥乏味的专业话题,中日两个画友聊得烫心烫肺,趣味盎然。小雄三郎有个嗜好,是酷爱以变形的技法画各国“领袖”,他也一直鼓励陈钧德悄悄地尝试,以野兽派技法画毛泽东……陈钧德吃不透这个日本老头是真正思想前卫呢,还是“拎不清”(沪语,搞不懂之意)中国的政治文化,但他知道,以变形的技法,别说画毛泽东,就是画英雄劳模、画工农兵,也属“大逆不道”,弄不好要坐牢、杀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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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将这个日本人的嗜好当新闻在家里饭桌上说了,吓得父亲一身冷汗。父亲脸色骤变:“侬勿要命啦?!”他勒令儿子马上与日本画友中断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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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事后想想,也的确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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