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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依稀记得,读大三时,学院还算开明的,组织画人体,男模女模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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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后来,自工宣队进驻学院后,“画裸体”开始经历风风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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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舞美系教研室讨论绘画课是维持原先一至三年级都上,还是修改成只在一至二年级才上。讨论还延伸到学生的“人体写生课”:存,还是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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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美系不是绘画系,当时多数老师审时度势,是不主张开设人体写生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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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陈钧德“独头”就独在,对政治空气嗅觉并不灵敏。身为一位艺术信徒,他坚持从他的经验和感受出发,坦率地表达自己的主张。那天,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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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舞台布景设计,都需要很强的绘画基本功。而从事绘画的人都知道,人体写生对学生的造型训练意味着什么,那不是猎奇,也不是纯粹为了画人体,那对舞美设计没有直接帮助,但能更好地训练学生审美与造型能力,所以,我主张保留这门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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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撞”在所难免。谁都看清楚了,在场的工宣队领导脸上浮现着不悦。他组织讨论,原本只图走个形式,希望大家一致附和后,就名正言顺地决定取消“人体写生”,但陈钧德就是“独头”,只有他不顾别人面部表情的复杂,固执而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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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老师是惯于见风使舵的系负责人,平时号称“我也画过许多人体”,以表示自己在绘画方面也拥有“专业主义素养”,但他隔着肚皮看出了工宣队领导的心思,一改平时说法,表示:“舞美系嘛,是以搞舞台布景设计为主,我看,人体写生课,也没啥作用,就取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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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宣队领导频频点头。他兴趣十足地问:“Z先生,你也是留学归国的舞美教育专家了,你说说取消人体写生课,对舞美系人才培养有影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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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一点也没有!”Z没有退路,硬着头皮死抱工宣队负责人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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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Z如此投机,陈钧德心里直骂“阿无卵”(沪语,意为混账东西)。他知道,Z的绘画功力尚不足以恭维,但他毕竟学过绘画,也尝到过人体写生训练的好处啊。他对艺术基本功的训练不至于无知到如此肤浅地步吧!一个人可以屈从政治压力,可以顾左右而言他,也可以选择沉默,但怎能巧舌如簧,睁眼说瞎话呢?陈钧德鄙视这种变色龙的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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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买账的陈钧德,此时怒发冲冠,一冲动,对着Z吼道:“我最看不惯你这种做派,难道你不知道人体绘画的专业价值吗?你不懂得绘画对舞美系学生意味着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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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站起身,愤愤然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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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论战”很快传遍学院。有的教授支持陈钧德的观点,有的为他捏一把汗。但陈钧德无所畏惧。他不想缩头缩脑玩“世故”,他觉得自己说出的只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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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战一度导致舞美系剑拔弩张。所幸,中国再也没有发生类似“反右”“文革”那样的运动,否则,单单凭陈钧德刚才的一番言行,他注定要为此吃足苦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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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不同了,“裸体画”今非昔比,不再是洪水猛兽。但时至今日,画人体依旧容易招致闲言碎语,但陈钧德是个顽固的纯艺术派,无论身处怎样的时代环境,他始终主张,上戏舞美系必须开设这门功课,它对学生造型技能的训练和审美意识的培养无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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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陈钧德的绘画生涯里,“女人体”是继风景后画得最多的题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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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六七十岁的时候,画人体画得尤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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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认为,艺术的本质是善,是致力于探求和表现人对自身的认识,人对自然的认识,以及人对宇宙和时间的认识。就说画“女人体”吧,他孜孜不倦去发掘的,并非是人体表象的形态美。他从不着眼于脸蛋、形体的美丽,他的“女人体”作品,脸部往往是虚化的,五官也是模糊的,乳房可能是他画得最为饱满,充满生机的。但根本上,他画的是自然赋予人体的力量,也是他对自然造化的敏锐而丰富的感受,他画得有时写实,有时夸张,有时像是呐喊,有时宛若细语,一切一切完全取决于绘画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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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心里话,我对他怎么画“女人体”的关注,不如对他与模特儿之间交往态度的关注。耳熟能详的毕加索与六七个情人之间的故事,以及他为每个情人所画、如今皆为世界名作的作品,让我意识到,“荷尔蒙”的发达不仅给艺术家带来旺盛情欲,也带来艺术上的变化和突破。一个看似情欲对象的人,实则是一个灵感源,一台动力十足的发动机,会深刻导致艺术家的创作状态和创作风格的变化。因此,我想知道,像陈钧德这样,成长在1949年以后的艺术家,在社会主义伦理道德的环境里,他与模特儿间的交往是否与欧美国家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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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有很大不同。欧美国家的画家是自己与模特儿打交道,换而言之,画家和模特儿之间是自由地订立“契约”关系,有时凭一个口头约定,模特儿就翩然而至。一对一的交往,互相对上了一个眼神,艺术家与模特儿就可能发生更密切的关系,事例不胜枚举。也正因为如此,许多热衷画“女人体”的外国画家,多为单身或鳏夫,有妻子的多半忌惮另一半的“不高兴”。但在中国呢?至少在上海戏剧学院,对于人体写生创作是有严格纪律的,规定任何个人不得单独约见模特儿,人体写生创作只能是群体行为、组织行动。偶尔,也有画家单独在学院外面私约模特儿,但非常少见。所以,陈钧德迄今已经画过了无数个女人体,但那些对象,再曼妙诱人,也永远不会让他产生毕加索式的灵与肉碰撞,作为绘画群体的一员,他从模特儿身上感悟的东西,几乎都是超越情欲、属于意识层面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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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兆莲从艺术高度认同陈钧德画“女人体”,也相信在这样的体制管理下,陈钧德再怎么“见多识广”,也不会像年轻男人一样发生莽撞和冲动,反而担心,哪天他对画“女人体”也不再提得起兴致,那可能真的喻示着——“人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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