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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樟寿一直觉得农民和盐工的生活是那么自在有趣,跟花鸟一样。其实,他们被囚于一小块可以出卖力气的土地上,终年流汗,都不是为了自己。他们没有天空,没有可炫耀的云彩。他们的命运那么暗淡。最悲惨的是妇女和小孩了,他记不清看过和听过多少回关于抢亲和溺婴的事实。住在自家斜对面的翠姑,她被抢的惨况,就是亲眼目睹的。翠姑从小被母亲许给山里人家,长大后决意不肯,要求退婚,男家便摇了船来抢。翠姑见到来人,慌忙关上大门,由兄弟阿仙握着柴叉在门口守卫。怎敌抢亲的人多势众,结果还是蜂拥而入。翠姑爬出后楼,想逃到东邻躲避,急忙中失足掉落河里。碰巧男方的船停靠在那儿,于是像捕鱼一样把她捞起,拖到后舱里去。由于阿仙的威胁,最后男方还是放了翠姑,只是翠姑经不起这场惊吓,不久也就得病死去了。为什么城里和乡下都一样有这样的事情呢?锡箔店里的工人,还有摇船的,剃头的,做泥工的,抬轿的,那许多在酒店外头站着喝酒的人们,不也是靠卖力气过日子吗?那些漂聚在土谷祠、长庆寺、穆神庙和街边埠头的褴褛的人们,谁分得清他们是城里的还是乡下的呢?许多记忆中的场景被思索一一粘连了起来,樟寿便觉悟到,世界上其实只有两种人:上等人和下等人。威严和逸乐都属于少数的上等人,而下等人是只供奴役的,除了流血流汗,他们不可能有别的权利。如此祖祖辈辈遭受剥夺和凌侮,本来不是很难忍受的吗?可是,他们竟活得那么安稳;奇怪的是,还会瞧不起同样穷落的人们。他清楚地记得,以奚落的目光看待自己的,其中就有他们。人,为什么要变得这样的冷酷无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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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不在身边,没有哪一个大人会理会到孩子的寂寞。幸好在舅父那儿发现了一部《荡寇志》,他从来没有见过那般生动的画像,像赞用篆隶楷草各体分书,也非常的精美。他到附近的杂货店里买了一种叫“明公纸”的竹纸,一张一张地描写,其中像赞的字也都照样写了下来。除了表兄绅哥哥帮写过几张,所有图画都是他画的。他怕见户外的目光,愿意这么呆在屋子里做事情。他把全副精神都倾注在描画这上面,仿佛从这时候起,便已开始试验着某种麻痹自己的方式。描绘的时间长了,当小兄弟也不来,他就会跑到隔壁大舅父那儿去看看。大舅父嗜好鸦片,终日垂着床帐不起来。醒着的时候,烟灯就像鬼火似的,在烟雾迷离中一闪一闪地放光。樟寿平时很少见到他,此刻也无从亲近,只隔着帐子叫一声:“大舅父!”就惴惴地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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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他在外边看见一位亲戚同他的邻居在挤眉弄眼地说话,便下意识地走近去听。早在长妈妈的时代,他就害怕那类猫一般轻悄的说话,总是疑心别人在说着自己。果然,那亲戚说了一句:“要饭的……”他的脸腾地烧了起来,耳朵随即像塞了沙泥似的,嗡嗡地再也听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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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飞奔也似的回到屋里,随即又想跑出屋外。可是,往哪里去呵?母亲嘱咐过是不能回家的。什么绣像都画不下去了,即使坐下来,也每每提笔摆弄一下,便抱头想起自己的母亲、祖父和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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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来了。他小声地诉说了听来的言语,还有寄住的各种委屈,完了便厮磨着一定要回去。母亲还是那句话:“孩子,再等几天吧,要回去的!”几天过去了,又几天过去,依然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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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恶的环境教人忍耐。自然,再没有什么比忍耐更难堪的了。可樟寿不知道,就在他描画绣像的当儿,他的父母正忙于变卖田地,投托亲友,去打通关节——祖父的案件还没有了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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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休止的等待是一场精神酷刑。后来,每到不堪忍受的时候,樟寿就会放下画笔,找野孩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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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孩子们像过去一样亲热,他们没有大人的势利眼。在他们中间,不但用不着设防,还可以接受他们的拥戴,做“破洋山”的头领。他最喜爱这个游戏了。选定了最大的坟墩做“洋山”,然后把小伙伴们分成两部分,让一部分在山上守卫,他率领另一部分向山上进攻。当目标已经攻克,高高站立在“洋山”之上,那有多么痛快呀!“弹地毛”也很好玩,把坟地里的荒草割来堆在一起,用火点着,大家就围着火堆蹦呀、跳呀、叫呀、唱呀……在窜动不息的火焰旁边,他便把人间的冷酷全然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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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可以看鬼戏。只有到现在,樟寿才真切地体验到了鬼戏的价值。公正的无常,复仇的女吊,都不是他在人间可以见到的形象。活无常浑身雪白,粉面朱唇,双眉紧蹙,似笑似哭。他出场一连打了一百零八个喷嚏,同时也放了一百零八个屁以后,才诉说起自己因为同情一个被庸医误死的鬼魂,遭到阎王的责罚而感到的冤苦。其中,有几句斩钉截铁的唱词是樟寿最难忘记的:难是弗放者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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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你,铜墙铁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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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你,皇亲国戚!在樟寿的眼中,活无常成了正义的化身;他因了这具鬼魂而有所期待,期待着好人的得救和恶人的没落。他甚至暗暗祝祷:让祖父也能遇见活无常。多么富有人情味的鬼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他就一面紧张,一面高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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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莲戏里有“跳吊”的戏。男吊登台以后,就轮到女吊出场了。她穿着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项间挂着两条纸锭,低头垂手,弯弯曲曲地在台上走了一个“之”字形,然后将披着的头发往后一抖,露出灰白的圆脸,漆黑的眉毛,乌亮的眼睛,猩红的嘴唇。在阵阵悲凉的喇叭声中,只见她两肩微耸,转脸四顾,倾耳静听,似惊,似喜,似怨,似怒,终于唱了:奴奴本是杨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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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呀,苦呀,天哪!……然后,她就唱着自己如何去做童养媳,备受虐待,最后投缳自尽,想化作厉鬼去复仇。樟寿想,一个人受了冤屈,为什么不复仇?女吊的倾诉,使他感到自己的胸怀也舒缓了许多,于是以为:在所有鬼戏中,没有哪一个鬼魂会比她更坚强,更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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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大舅父移居小皋埠,樟寿自然也跟着过去。直到这时,他绷紧的神经才开始松弛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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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居也是台门,东首住着胡家,西首住着秦家。大舅父的前妻是秦家人,所以当皇甫庄的房屋典期已满,便向秦家借住了厅堂西面的部分厢房暂住。秦家已故的主人秋渔,是前清的举人,诗画很有点名气。他在屋后建造了一座花园,叫“娱园”;那里有一“微云楼”、“留鹤庵”,还有假山、藕池、洗砚池,周围植着奇花异草,乃是当年一批文士雅集的地方。现在,多半已废弃了,但总算给了孩子一个可供活动的地方,虽然这蛐蛐笼式的庭园,在樟寿兄弟看来并不如百草园般的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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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渔的儿子少渔是大舅父的内弟,小孩们叫他“友舅舅”。他也是个抽鸦片的,但没有整天地卧在床上,午后仍照常行动。这时,樟寿会常常上楼去找他聊闲天,或者央他画梅花。樟寿爱梅花。几年前,一位中房叔祖曾经给他刻过一枚图章,就叫:“只有梅花是知己。”他喜欢那横枝,喜欢那无须绿叶陪衬的雪白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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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舅舅还像他一样喜欢小说,凡是当时流行的小说都会买来看,只是并不像蓝爷爷那样爱惜,看过的,都被扔到一间小套房里。真不失为一种机缘。虽然寻觅起来很费时光,有些也残缺不全,却毕竟可以自由取阅。在杂乱的书堆里,樟寿不但可以看到家里有的《三国》、《西游》、《封神》、《镜花缘》之类,还能捡到种种《红楼梦》和侠义小说,以及从别处很难见到的东西。《红楼梦》,这部封建大家族的衰亡史,把他从怪诞的神话想像中拉回到不公平的人间,那底层的众多小人物的精神世界。一个少年人,未必能领会“满纸荒唐”的底蕴,然而受伤的心,却也能随着迭起的波澜而俯仰沉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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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的人文主义传统,使最庄严的官场充满着暧昧不清的私人感情。周福清投案以后,知府出于个人私交,有意为他开脱,便提示说他原来患过神经病,因为丧母的刺激以至再度错乱,造成犯罪。倘情况属实,那么是可以免除刑事处理的。可是,他本人怎样也不肯承认,执意以个性碰撞法律。在公堂上,他振振有词,说自己从来未曾昏乱过;并且列举出历届由于疏通关节而中举人的一批名单,试图证明他自己无非按照通例来它一下罢了。腐败,作为个别的存在或许可容暴露,但是如果已经成为社会的普遍现象时,却是不能轻易动用舌头或指头的。倔强,将为自己赢得什么呢?在刑部上报的周福清的案子上面,光绪皇帝钦批道:“斩监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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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绝望的结果。但是,对这时候的樟寿来说,仍然是一种希望。他毕竟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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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在当铺与药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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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监候”:把犯人监禁起来,听候斩首。至于斩与不斩,那得看皇帝高兴。秋审时,只要朱笔轻轻一点,一个人的生命就将长此了结了。为此,每年秋前,樟寿家里都得花大量的钱财进行营救。无论对于犯人或是家属,这都是一场精神虐杀,而虐杀往往要比暴杀更为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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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监狱,囚犯也分等级。要是官犯,待遇就比普通的犯人要优厚一些,可以免受脚镣、手铐一类刑具,甚至还能役使禁卒,环境也比较舒适。由于知府大人的通融,周福清终于租住了杭州府狱附近花牌楼的一间房屋,并且由潘姨太太和她的少子凤升陪住;此外,还雇用了一个厨师,一个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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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负担,都落到长子周凤仪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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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凤仪,小名宜,一介书生,有什么能力去负担一笔巨大的费用呢?惟有在变卖田产的契据上画押罢了。他是如此不幸,到杭州参加乡试,就遭逢了父亲的贿赂案,结果被查出扣考;父亲投案以后,又被拘捕审讯,虽然无罪开释,秀才的身份却被革夺了。从此,再不堪设想可以重踏父亲亲自铺设的道路,为后代做出做人的楷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古已有之的株连,把他所有的好梦都一举击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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