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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你,皇亲国戚!在樟寿的眼中,活无常成了正义的化身;他因了这具鬼魂而有所期待,期待着好人的得救和恶人的没落。他甚至暗暗祝祷:让祖父也能遇见活无常。多么富有人情味的鬼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他就一面紧张,一面高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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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莲戏里有“跳吊”的戏。男吊登台以后,就轮到女吊出场了。她穿着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项间挂着两条纸锭,低头垂手,弯弯曲曲地在台上走了一个“之”字形,然后将披着的头发往后一抖,露出灰白的圆脸,漆黑的眉毛,乌亮的眼睛,猩红的嘴唇。在阵阵悲凉的喇叭声中,只见她两肩微耸,转脸四顾,倾耳静听,似惊,似喜,似怨,似怒,终于唱了:奴奴本是杨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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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呀,苦呀,天哪!……然后,她就唱着自己如何去做童养媳,备受虐待,最后投缳自尽,想化作厉鬼去复仇。樟寿想,一个人受了冤屈,为什么不复仇?女吊的倾诉,使他感到自己的胸怀也舒缓了许多,于是以为:在所有鬼戏中,没有哪一个鬼魂会比她更坚强,更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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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大舅父移居小皋埠,樟寿自然也跟着过去。直到这时,他绷紧的神经才开始松弛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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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居也是台门,东首住着胡家,西首住着秦家。大舅父的前妻是秦家人,所以当皇甫庄的房屋典期已满,便向秦家借住了厅堂西面的部分厢房暂住。秦家已故的主人秋渔,是前清的举人,诗画很有点名气。他在屋后建造了一座花园,叫“娱园”;那里有一“微云楼”、“留鹤庵”,还有假山、藕池、洗砚池,周围植着奇花异草,乃是当年一批文士雅集的地方。现在,多半已废弃了,但总算给了孩子一个可供活动的地方,虽然这蛐蛐笼式的庭园,在樟寿兄弟看来并不如百草园般的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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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渔的儿子少渔是大舅父的内弟,小孩们叫他“友舅舅”。他也是个抽鸦片的,但没有整天地卧在床上,午后仍照常行动。这时,樟寿会常常上楼去找他聊闲天,或者央他画梅花。樟寿爱梅花。几年前,一位中房叔祖曾经给他刻过一枚图章,就叫:“只有梅花是知己。”他喜欢那横枝,喜欢那无须绿叶陪衬的雪白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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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舅舅还像他一样喜欢小说,凡是当时流行的小说都会买来看,只是并不像蓝爷爷那样爱惜,看过的,都被扔到一间小套房里。真不失为一种机缘。虽然寻觅起来很费时光,有些也残缺不全,却毕竟可以自由取阅。在杂乱的书堆里,樟寿不但可以看到家里有的《三国》、《西游》、《封神》、《镜花缘》之类,还能捡到种种《红楼梦》和侠义小说,以及从别处很难见到的东西。《红楼梦》,这部封建大家族的衰亡史,把他从怪诞的神话想像中拉回到不公平的人间,那底层的众多小人物的精神世界。一个少年人,未必能领会“满纸荒唐”的底蕴,然而受伤的心,却也能随着迭起的波澜而俯仰沉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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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的人文主义传统,使最庄严的官场充满着暧昧不清的私人感情。周福清投案以后,知府出于个人私交,有意为他开脱,便提示说他原来患过神经病,因为丧母的刺激以至再度错乱,造成犯罪。倘情况属实,那么是可以免除刑事处理的。可是,他本人怎样也不肯承认,执意以个性碰撞法律。在公堂上,他振振有词,说自己从来未曾昏乱过;并且列举出历届由于疏通关节而中举人的一批名单,试图证明他自己无非按照通例来它一下罢了。腐败,作为个别的存在或许可容暴露,但是如果已经成为社会的普遍现象时,却是不能轻易动用舌头或指头的。倔强,将为自己赢得什么呢?在刑部上报的周福清的案子上面,光绪皇帝钦批道:“斩监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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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绝望的结果。但是,对这时候的樟寿来说,仍然是一种希望。他毕竟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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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在当铺与药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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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监候”:把犯人监禁起来,听候斩首。至于斩与不斩,那得看皇帝高兴。秋审时,只要朱笔轻轻一点,一个人的生命就将长此了结了。为此,每年秋前,樟寿家里都得花大量的钱财进行营救。无论对于犯人或是家属,这都是一场精神虐杀,而虐杀往往要比暴杀更为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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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监狱,囚犯也分等级。要是官犯,待遇就比普通的犯人要优厚一些,可以免受脚镣、手铐一类刑具,甚至还能役使禁卒,环境也比较舒适。由于知府大人的通融,周福清终于租住了杭州府狱附近花牌楼的一间房屋,并且由潘姨太太和她的少子凤升陪住;此外,还雇用了一个厨师,一个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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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负担,都落到长子周凤仪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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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凤仪,小名宜,一介书生,有什么能力去负担一笔巨大的费用呢?惟有在变卖田产的契据上画押罢了。他是如此不幸,到杭州参加乡试,就遭逢了父亲的贿赂案,结果被查出扣考;父亲投案以后,又被拘捕审讯,虽然无罪开释,秀才的身份却被革夺了。从此,再不堪设想可以重踏父亲亲自铺设的道路,为后代做出做人的楷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古已有之的株连,把他所有的好梦都一举击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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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面临绝境时,可以有两种抉择:或者奋起抗争,或者甘于沉沦。周凤仪选择了后者。借酒浇愁,是中国士人的习惯的解脱方式;而绍兴,又盛产这种解忧的尤物,这样,他便轻易地开始纵酒了。一个平素严谨的人,几乎完全失去了节制,酒喝多了,温厚的面孔常常涨得通红,而且歪扭得可怕;于是摔碗筷、拍桌子,每天无端地大发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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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园的天空蓝得那么可爱,风暴一来,便全被乌云给覆没了。宁静和温暖,都已经成为可怀念的往事。樟寿心里常常感到郁闷,感到骚动不安。即使仍旧回到书塾,同样摆脱不了家庭问题的困扰。在皇甫庄避难时,他是多么的想望回到家庭,回到自由的怀抱,现在才知道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一致的地方。他想不到,为自己所稔熟的空间,竟会变得这般逼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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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走进书房,听到一位同学报告“矮癞胡”虐待学生的事情,樟寿立刻想到报复这上面去。一个人受到太多的压抑,总要找寻一个反冲的机会,况复这回又是遇上“矮癞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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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新台门与老台门之间有一个旧家王姓,称作“广思堂”,也叫“王广思”,那里有一个塾师开馆教书,因为外貌特别,身矮头秃而且多须,于是得了“矮癞胡”的诨名。他对待学生苛酷极了,痛打罚跪固然是常有的事,又设了一种制度:出去小便,必须向先生领取“撒尿签”,否则便要受罚。以前听说这类事情,大家都觉得可气可笑。这回又说的是有小孩在那儿上学,拿了什么糕干或烧饼去,被查了出来,不但挨了责骂,点心也被没收了。大家议论道:没收以后呢?自然都是先生吃了吧?于是动了公愤,决定惩罚这个贪婪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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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午学的时候,樟寿约同几个爱管闲事的商家子弟,一起前去问罪。恰好“王广思”这边也放学了,师生全都不在馆里。他们搜出笔筒里的“撒尿签”,便全都给撅折了,又把珠墨砚台翻过来放在地上,表示曾经有人袭击过。他们想让“矮癞胡”知道:学生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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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大家又做出一项决议:打贺家的武秀才去!这贺家住在附近的柔遯弄内,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要听说是“武秀才”便引起普遍的恶感。有同学报告说,他动不动要出门恐吓路过的小学生。好嘛,再来一下,像惩罚“矮癞胡”一样惩罚他!可武秀才不比“矮癞胡”,既有力气,又懂武艺,怎么办?大家商量过后,决定由各人携备武器,然后集中行动。孩子们不相信,天下还有斗不败的敌手。待到傍晚,每人都提着棍棒陆续来到约定的地方,樟寿则把祖父做知县时给“民壮”挂过的腰刀,藏在大褂底下带了出去。大家像《水浒》里的好汉一样,分批摸到贺家门口屏息等候。可是,奇怪的是等了老大半天,还是听不见大门的响动。于是有人说,大约是走漏了风声,让武秀才知道了,才害怕不敢出来的罢?战争虽然打不成,大家还是得胜也似的走散。樟寿走在最后,心里怎样也拂拭不掉那么一层辜负宝刀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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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少年人的身上,潜流着祖父的强悍而执拗的血液。经过《水浒》、鬼戏和侠义小说的蛊惑,以及现实生活的痛苦的熬炼,一种同强暴对抗的精神,得以时时勃起。然而,一场更为巨大的不幸,却几乎整个地压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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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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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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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凤仪突然口吐狂血,全家在惶恐与忙乱中研了墨汁,倒进茶杯里,送去给他喝。“医者意也”。用墨,正取其色黑可以覆盖红色;至于要用陈货,大抵出于“老资格”的缘故罢?本来,是很有点诗意和哲理在的。而这时的樟寿,却根本无法领会此中的妙谛,眼看着父亲脸色苍白,满嘴墨迹,只感到可惨而可怖。父亲不是隐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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