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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890 不过,吐血确也很快停止了,病情于是逐渐地归于平稳。最初请了一个姓冯的医生,穿着古铜色缎制的夹袍,肥胖的脸总是醉醺醺的。正好櫆寿也害病,便请他一起来诊治。看过以后,他对凤仪说:“贵恙没有什么要紧,但是令郎的却有些麻烦了。”隔了两天,他第二次来的时候,不料说的完全相反,还说“舌乃心之灵苗”,有一种灵丹,点在舌头上面就会痊愈云云。周凤仪觉得他不可信赖,应付一阵,就将他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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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892 那时候,他的病不算很严重,还可以独自到堂前廊下随便走走。晚饭时,偶尔还喝点儿酒,差樟寿上街买来鸭儿梨、苹果和花红类的水果作下酒物。孩子们常常围坐在他身边,听他讲《聊斋志异》里的阴惨的故事,分享他的水果,那在平时是很难得的一种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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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894 仅有的一点宁静也没能维持长久,一年多以后,周凤仪的病势突然变得严重起来。起先是脚背浮肿,后来便发展到了小腿,逼得延请城内的名医姚芝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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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896 姚芝仙出诊的惯例是每次大洋一元四角,隔日一诊,数目是很可观的。名医用药就是与众不同,药引更是奇特。他决不用什么生姜一片、红枣二枚、竹叶十片去尖之类,而是一尺长的鲜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都是很难搜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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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898 樟寿十分踊跃地寻找药引,他想,名医的神妙也许就在这个地方。听人家说,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先生,只在旧方子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其时正值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先前百药不效,今以秋气动之,正好是以气感气。于是樟寿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那些求仙的人,甚至还拼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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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00 芦根,要到河边去掘;甘蔗,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这样天天地跑,樟寿不免要感到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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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02 有一天,他起来得迟,又帮母亲做点家务,这才到书房去。于是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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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04 先生很严厉地责备了他,他只默然无语。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总觉得,解释是多余的事情。趴到桌子上,他感到心跳得厉害,手有点儿抖。这时,他简直顾不上先生在做什么,从兜里掏出刀子,就一个劲儿地向桌面划!划!划!每划一刀,心里就觉得舒服一些。最后,他鼓起腮帮用力呼了一口气,桌面立刻棱角分明地露出一个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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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06 责备完学生,镜吾先生一直觉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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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08 这个学生秉赋不凡,品格高贵,平日也很用功;九经读完了,特意给他加读三经,照样能够领会。至于自己嗜爱的汉魏六朝文章,意义艰奥,本不是学生习用的,他竟然也喜欢诵读。一个可造之材,就是太不幸了!周福清已经下狱,凤仪又得重病,这样家庭的担子就只好靠他来承担。如此过早地应付生计,还怕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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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10 先生把樟寿叫来,问他父亲的病况。樟寿如实讲了,话间还说了一种几天来遍找不到的药引“陈仓米”。先生当即道:“我想想办法看!”然后,又说了好些抚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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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12 其实,樟寿并没有说全,对于家境,就隐瞒了上当铺的事情。当时,家庭经济已经到了完全破败的地步,卖剩的水田只有二十多亩,仅够一年的吃食费用;至于医疗方面的支出,除了领教当铺,实在再也无法可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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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14 这差使自然落在樟寿的头上。几乎是每天,他从母亲手里把衣服或是首饰拿到塔子桥东咸欢河沿的恒济当去。这家大当铺是一个绰号叫“夏末代”的人开设的,盘剥特别厉害,伙计也比其他当铺的更傲慢。穿过一个坚固的墙门,再走过小门,就站到了比自己高出一倍的柜台面前。他什么也看不见,幸好什么也看不见,只须仰起脸把东西往上送,许久许久,才从那些人称“朝奉先生”的手里接过当票和银钱;然后,跑到大云桥的光裕堂,甚至远至轩亭口的天保堂和水澄桥的震元堂去,再从一样高的柜台上买了药回去。默默地把事情办好,默默地把银钱如数交付母亲,从来也不肯吐露此间的曲折和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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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16 十几岁的樟寿,就这样作为家庭的全权代表,第一次同社会进行交涉。没有公道,没有人情。任何的不平和愤懑都是多余的激动。一个人的力量太微薄了。不幸毕竟需要忍耐。命运既然扔给他的道路是:从当铺到药店,那么这就是惟一的,别无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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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18 一天忙过之后,樟寿照例坐下来读书。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滞重的足音。抬头一看,原来是先生背着钱搭,蹒跚地走进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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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20 “樟官,陈大米寻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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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22 一个荒寒中人,只要给一丝温暖就觉得浑身灼热了。樟寿木然站着,看老人气吁吁地倒出陈米,一时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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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24 两年从忧患中过去。艰难寻得的药引无补于事,父亲的水肿逐日加重,快要不能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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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26 一天,姚芝仙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我荐何廉臣先生看一看吧,他本领比我高。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樟寿恭敬地送他上了轿,转身进门,就听见父亲用了很异样的声音对大家说,自己的病大概是没有希望的了;先生荐人代替,不过觉得难为情,好同自己完全脱掉关系罢了。但另外又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只有一个何廉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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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28 无论姓姚姓何,先生的诊金照例是一元四角,不同的是,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是长而胖。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可以办的,这回一个人便有些办不妥了,因为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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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30 芦根和甘蔗之类,他是不用的。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边还用小字加注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则连做药的资格也要丧失了。对于药引,樟寿虽然逐渐地丧失了信仰,但毕竟还抱着一种侥幸心理,希望它偶生奇效,父亲也便从此好将起来。由于蟋蟀要成对的,不得不唤来二弟一起到百草园中去搜捕。翻开土块,同居的本来也不少,可是逃走得快,而且各奔东西,不能同时抓到。幸亏有了两个人,可以分头追赶;假如运气不好只捉到一只,让另一只逃掉了,那么这一只也算是白捉。好不容易找到一对,直到用棉线缚紧,这才相对苦笑着宣告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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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32 药引寻到了,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败鼓皮丸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的。水肿,中医叫鼓胀,自然用打破的鼓皮就可以尅伏它。这种神药,全城中只有天保堂独家出售,这是何廉臣开方以后特意加以说明的。原来这药店同他很有点关系,樟寿到那里一问,果然顺利地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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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34 然而,败鼓皮丸也并没有什么效用,凤仪的水肿已经漫及胸腹,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了。他常常向鲁瑞诉说身体像被一匹布束紧似的难受,有时还疼得厉害。于是有人劝他吸鸦片救急,他便暗暗到一个本家烟盘里去尝试,渐渐地,也就似乎真的非此不能止痛。事情被鲁瑞知道了,一天带了樟寿到那家窗外察看,见凤仪果然坐在屋内。她再也不敢往下看,便赶忙一边擦眼泪,一边拉着孩子的小手走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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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36 “我这样的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何廉臣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就这样停止了服用,周凤仪这时只能躺在床上喘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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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5938 最后,还请了一回何先生,这回是特拨: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地开了一张方子,药引不很神妙,只消半天,药就煎好了。可是,待灌下去,却从病人的嘴角倒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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