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16817
1706016818
但是,无论如何,藤野先生的特殊好感是无可怀疑的。他关心着中国学生的各个方面,从住宿、饮食、会话,直到笔记。笔记,尤其是重要的东西。此时的仙台医专,仍然没有教科书,参考书很难弄到,图书馆里的医学书籍和杂志,也不是轻易可以借阅的。学生要完整地掌握老师讲授的内容,必须倚赖笔记。在同学中间,就常常有求让和出售笔记的事情。因此,藤野在这方面给予一个闯入者的关照,引起日本学生的普遍嫉妒也是必然的。
1706016819
1706016820
对周树人个人来说,这种难得的关怀,反倒成了沉重的负担。在日本,不管是东京的樱花还是松岛的风景,都未曾构成春天的印象;惟有接触了藤野,才真正领受到异地的温暖。也许,在先生看来,自己该不仅仅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学生,而是整个的中国,整个的科学事业而寄予期望的深情的。要是这样,自己承受得起吗?每当翻看到笔记本中那血一般殷红的笔迹时,他都会立刻感到这种精神的重压。对于伟大无私的奉献,感激之情是何等浅薄!他甚至觉得,在学习中,哪怕产生任何一种停顿的意识都是不可原宥的。
1706016821
1706016822
一年级的主要课程,是由藤野和敷波两名教授担任的解剖学理论,每周八至九小时,占全部课时的三分之一;其他副科:组织学理论、化学、物理、德语、伦理学及体操等,占全课时的三分之二。除了伦理学和体操,其他各科都需要机械的记忆;特别是敷波教授,经常用拉丁文和德文讲骨骼名称,背记起来就更感困难了。人不是机器,可是从早上7时开始,就必须按照学校规定的课程进行运转,直到午后2时。阅读政治、哲学和文学书籍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几乎没有思索的机会,连早经动手的《世界史》和《物理新铨》的翻译工作也不得不终止下来。
1706016823
1706016824
探索者/岛国的热血与星光人间鲁迅(上)周树人开始感到,整个学校的体制都像是专意敌视自己似的。然而,当他意识到这种厌恶心理时,却不禁惶惑起来:为什么总是跟自己作对呢?这不正是对自己选定的理想道路的背叛吗?……
1706016825
1706016826
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同学们常常同军人混杂在一起,在东一番丁,尤其是艺妓街一带游逛。周树人没有这份心绪,只有借课间的闲暇,到医专的樱小路校门对面的一个叫“晚翠轩”的牛奶铺里去,一边喝牛奶,吃粗点心,一边看各种官报和报纸,算是最好的休息。如果说,这个憩园仍然通过报纸把他同现实结合起来的话,那么,另一个憩园就使他离得稍远一点,可以沐浴古风,沉浸于“社戏”的记忆和乡思的柔波里了。
1706016827
1706016828
原来在东一番丁的北口附近,有一个“森德座”大剧场。周树人是常常买了便宜的站座票,在这儿观看新派剧和传统的歌舞伎表演的。但不管在“晚翠轩”还是“森德座”,他都是只有影子为伴的。同学们朝他打招呼,他就点头,偶尔才递一个微笑;有时候,同学仿佛发现了他的颇自珍惜的寂寞,也便不加打破,只互相低语道:
1706016829
1706016830
“哦,周来了呀。”
1706016831
1706016832
人,总不堪寂寞。
1706016833
1706016834
周树人开始想念东京,想念东京不多的几位朋友,想念《浙江潮》。一个未曾忘怀于政治的人,一旦离开了一种关系,一种氛围,那是多么悲惨!记得途经一个驿站,就怕见“日暮里”三字,当时想起《离骚》里的“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的句子,不知怎的,竟生起一种被放逐的感觉。而今,心中的抑闷是愈加浓郁了,即使遇到仁爱的先生,难道就是可以言说的吗?周围都是日本同学,虽然时有来访,无奈总是格格不入;探访的殷勤,有时甚至会被他目为无聊浅薄而感憎厌。同胞是有的,就是第二高等学校里的施霖。他学的工兵火药,好像从来没有过沉潜于读书和思索的欲望,总是幻想着立刻创造出一个以血火涤荡世界的场面来。可以想见,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共同的语言,即使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到来,而且一直同住到现在。什么叫距离?当灵魂不相靠近,即使四周是密集的人群,也当如置身在一片荒寒的原野。
1706016835
1706016836
一天,周树人突然收到任克任从东京寄来的两本书:林纾与魏易合译的《黑奴吁天录》和手抄本《释天》。任克任经常为《浙江潮》撰稿,发表过《苦英雄逸史——普鲁士亚皇后路易设》和《俄国虚无党女杰沙勃罗克传》,同是终日忧思的人物。朋友的盛意使他感激。早在来仙台之前,他就一直搜求《吁天录》,一旦到手,便一口气读完了黑人老仆的悲惨一生。
1706016837
1706016838
掩卷时,楼下的人声已歇,不绝于耳的是飨蚊的飞鸣,和广濑川从窗外传来的哗哗的喧响……
1706016839
1706016840
这是一家离监狱不远的公寓——佐藤宅。从田中宅搬过来已经大半个月了,今夜,是特别的惹人愁思。莫非是一代奴隶的命运搅得他无法安静?把灯灭了,躺下来,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1706016841
1706016842
第二天起来很晚,他感到有点晕眩,便干脆不到学校去,往额间扎上条毛巾,盘膝坐下,给蒋抑之写起信来。
1706016843
1706016844
蒋抑之是一位结识不久的朋友,虽然出身商家,却很有头脑,而且慷慨仗义,大有古代侠士的遗风。记得来前,自己填写入学申请书和学业履历书,一时颇惶遽于“清国留学生周树人”这样几个字,被他看见了,立刻主动代章。其实,他又何尝没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呢?……
1706016845
1706016846
蘸了紫色墨水,树人援笔写道:拜启者:前尝由江户奉一书,想经察入。尔来索居仙台,又复匝月,形不吊影,弥觉无聊……二十天大雨,固然令人阴郁;而一朝放晴,又不免空虚而寂寥。
1706016847
1706016848
——好大的水呵!好深的天空!广濑川都快漫上崖岸了!他发呆似的望着格子窗:故乡不会有这样的雨,这样疯狂的雨,摧人心魄的雨。故乡的雨是霏霏的,温柔的,梦一般似的……
1706016849
1706016851
23. 悲壮的间奏曲
1706016852
1706016853
东京是可怀念的。
1706016854
1706016855
留学生潮水般涌向东京,到了1905年,已经激增到八千多人。自费生特别多,他们比官费生少受羁勒,因此具有更加强烈的反叛意识。虽然对具体的武器和道路的选择,会有不少人陷于迷误,但是,即使是一时的鼓噪,对于革命形势的形成还是有利的。
1706016856
1706016857
这是一群可怕的人物。先后成立的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其领袖和中坚分子大都产生在留学生中间。8月,孙中山联合这三个团体,在东京成立了中国同盟会。他们创办机关刊物《民报》,积极宣传推翻满清,废除专制,创造共和的主张。像这样一个以西方的政治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组织,在中国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它要颠覆的不只是一个皇朝,而是整个盘根错节的古老制度。濒临覆灭的恐怖,使清朝统治者必须倾聚成倍的仇恨和力量,扼杀留学生运动。他们试图借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掌抵挡这股新生的造反势力。
1706016858
1706016859
在晚翠轩,周树人每天密切注视着日俄战争和共和革命的动向;以少许的通信,在仙台和东京之间作感情的洄游,保持着一个革命青年应有的恒温。每到假期,就回到东京来,同朋友一起畅快地呼吸;然后,带着最新的信息,再独个儿回到北地森林里慢慢地琢磨。
1706016860
1706016861
应了陈子英的邀约,他丢下功课,一同前往横滨迎接徐锡麟、龚宝铨、范爱农等一行新来留学的同乡。来去匆匆。当他赶返仙台,一场更大规模的留学生运动,已经在东京发生了。
1706016862
1706016863
11月12日,日本文部省公布了《关于准许清国人入学之公私立学校之规程》,一共十九条,从翌年开始实行。规程对留学生,尤其是自费生的限制非常严格,其中有一些伸缩性很强的文字,比如第九条:“不得招收为他校以性行不良而被饬令退学之学生”,什么叫“性行不良”?是泛指堕落的学生,还是特指革命的学生呢?分明是设置陷阱,意在抓捕留学生中的领袖人物和危险分子。这是不能接受的。任何旨在阻遏中国革命的企图,都必须加以痛击,不管它是来自日本政府,本国政府,抑或来自它们共同缔结的神圣同盟。
1706016864
1706016865
自费生率先发起反对运动,他们串联了各校的留学生,分别召开大会,发表抗议演说。12月4日,弘文学院学生向各校发出关于集体罢课的公开信,八所学校立即起来响应。次日,三百名留学生聚集在富士见楼,开会商议具体的行动计划。会议发表严正声明,坚决反对文部省的命令,并制订了《学生自治规则》。规则呼吁各学校一齐罢课,针锋相对提出,以铁腕对付敢于破坏罢课的学生。6日清早,各校门前随即出现了纠察员,他们身佩左轮手枪和短刀,执行集体的使命。为爱国心所感召,7日,京都的留学生开赴东京,汇合到斗争的大波中去。
1706016866
[
上一页 ]
[ :1.706016817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