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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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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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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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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壁四周放置着各种人骨,还有独立的头骨;中央是达摩式火炉,无声的,于冷肃中生着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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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不晓得先生的用意,心里想:该不会是找什么岔子吧?但也无法,只好迟疑着把所抄的讲义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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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了两天,讲义便发还了。先生说,此后每个星期,都要送给他看一回。周树人接过手里,连忙打开来看:讲义从头到尾,都已经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加以订正——呵,原来如此!他伸出指头,摩挲着红笔画过的地方,心里同时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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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藤野又把他叫到研究室里去,从他的笔记本上翻出一个图来,和蔼地指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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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个位置了。自然,这么一移,的确比较好看了一点,但是你要明白: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怎样的形状就怎样画,我们根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改正过来了,以后,你要完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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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口头答应着,心里却说:“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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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无论如何,藤野先生的特殊好感是无可怀疑的。他关心着中国学生的各个方面,从住宿、饮食、会话,直到笔记。笔记,尤其是重要的东西。此时的仙台医专,仍然没有教科书,参考书很难弄到,图书馆里的医学书籍和杂志,也不是轻易可以借阅的。学生要完整地掌握老师讲授的内容,必须倚赖笔记。在同学中间,就常常有求让和出售笔记的事情。因此,藤野在这方面给予一个闯入者的关照,引起日本学生的普遍嫉妒也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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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周树人个人来说,这种难得的关怀,反倒成了沉重的负担。在日本,不管是东京的樱花还是松岛的风景,都未曾构成春天的印象;惟有接触了藤野,才真正领受到异地的温暖。也许,在先生看来,自己该不仅仅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学生,而是整个的中国,整个的科学事业而寄予期望的深情的。要是这样,自己承受得起吗?每当翻看到笔记本中那血一般殷红的笔迹时,他都会立刻感到这种精神的重压。对于伟大无私的奉献,感激之情是何等浅薄!他甚至觉得,在学习中,哪怕产生任何一种停顿的意识都是不可原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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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级的主要课程,是由藤野和敷波两名教授担任的解剖学理论,每周八至九小时,占全部课时的三分之一;其他副科:组织学理论、化学、物理、德语、伦理学及体操等,占全课时的三分之二。除了伦理学和体操,其他各科都需要机械的记忆;特别是敷波教授,经常用拉丁文和德文讲骨骼名称,背记起来就更感困难了。人不是机器,可是从早上7时开始,就必须按照学校规定的课程进行运转,直到午后2时。阅读政治、哲学和文学书籍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几乎没有思索的机会,连早经动手的《世界史》和《物理新铨》的翻译工作也不得不终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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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者/岛国的热血与星光人间鲁迅(上)周树人开始感到,整个学校的体制都像是专意敌视自己似的。然而,当他意识到这种厌恶心理时,却不禁惶惑起来:为什么总是跟自己作对呢?这不正是对自己选定的理想道路的背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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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同学们常常同军人混杂在一起,在东一番丁,尤其是艺妓街一带游逛。周树人没有这份心绪,只有借课间的闲暇,到医专的樱小路校门对面的一个叫“晚翠轩”的牛奶铺里去,一边喝牛奶,吃粗点心,一边看各种官报和报纸,算是最好的休息。如果说,这个憩园仍然通过报纸把他同现实结合起来的话,那么,另一个憩园就使他离得稍远一点,可以沐浴古风,沉浸于“社戏”的记忆和乡思的柔波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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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东一番丁的北口附近,有一个“森德座”大剧场。周树人是常常买了便宜的站座票,在这儿观看新派剧和传统的歌舞伎表演的。但不管在“晚翠轩”还是“森德座”,他都是只有影子为伴的。同学们朝他打招呼,他就点头,偶尔才递一个微笑;有时候,同学仿佛发现了他的颇自珍惜的寂寞,也便不加打破,只互相低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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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周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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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不堪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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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开始想念东京,想念东京不多的几位朋友,想念《浙江潮》。一个未曾忘怀于政治的人,一旦离开了一种关系,一种氛围,那是多么悲惨!记得途经一个驿站,就怕见“日暮里”三字,当时想起《离骚》里的“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的句子,不知怎的,竟生起一种被放逐的感觉。而今,心中的抑闷是愈加浓郁了,即使遇到仁爱的先生,难道就是可以言说的吗?周围都是日本同学,虽然时有来访,无奈总是格格不入;探访的殷勤,有时甚至会被他目为无聊浅薄而感憎厌。同胞是有的,就是第二高等学校里的施霖。他学的工兵火药,好像从来没有过沉潜于读书和思索的欲望,总是幻想着立刻创造出一个以血火涤荡世界的场面来。可以想见,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共同的语言,即使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到来,而且一直同住到现在。什么叫距离?当灵魂不相靠近,即使四周是密集的人群,也当如置身在一片荒寒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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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周树人突然收到任克任从东京寄来的两本书:林纾与魏易合译的《黑奴吁天录》和手抄本《释天》。任克任经常为《浙江潮》撰稿,发表过《苦英雄逸史——普鲁士亚皇后路易设》和《俄国虚无党女杰沙勃罗克传》,同是终日忧思的人物。朋友的盛意使他感激。早在来仙台之前,他就一直搜求《吁天录》,一旦到手,便一口气读完了黑人老仆的悲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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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卷时,楼下的人声已歇,不绝于耳的是飨蚊的飞鸣,和广濑川从窗外传来的哗哗的喧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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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家离监狱不远的公寓——佐藤宅。从田中宅搬过来已经大半个月了,今夜,是特别的惹人愁思。莫非是一代奴隶的命运搅得他无法安静?把灯灭了,躺下来,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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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来很晚,他感到有点晕眩,便干脆不到学校去,往额间扎上条毛巾,盘膝坐下,给蒋抑之写起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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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抑之是一位结识不久的朋友,虽然出身商家,却很有头脑,而且慷慨仗义,大有古代侠士的遗风。记得来前,自己填写入学申请书和学业履历书,一时颇惶遽于“清国留学生周树人”这样几个字,被他看见了,立刻主动代章。其实,他又何尝没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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蘸了紫色墨水,树人援笔写道:拜启者:前尝由江户奉一书,想经察入。尔来索居仙台,又复匝月,形不吊影,弥觉无聊……二十天大雨,固然令人阴郁;而一朝放晴,又不免空虚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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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水呵!好深的天空!广濑川都快漫上崖岸了!他发呆似的望着格子窗:故乡不会有这样的雨,这样疯狂的雨,摧人心魄的雨。故乡的雨是霏霏的,温柔的,梦一般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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