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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00 这地方左右没有邻居,倒是相当清静。不过,房饭钱却很贵,而吃食又极坏。有一种叫“素天鹅肉”的圆豆腐,要是中间加点素菜也还可口的,老太婆只用盐水煮熟,简直如嚼枯柴;而且三日两天地给吃,弄得这对穷兄弟实在没有法子,不得不花钱买一点罐头咸牛肉来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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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02 老太婆贪钱,却又很守旧礼,每当走进房里拿水壶、洋灯之类,总是屈着身子,爬也似的走路。那小女儿富子,是一个很懂事很勤快的小学生,放学回来常常帮忙着干活。她晚上睡得早,到了10点钟左右,老太婆总是硬要把她叫醒,例行教训一通:“阿富!快睡吧,明天一早要上学哩!”本来,小姑娘是已经睡熟了的。这使兄弟俩都感到十分憎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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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04 树人没有什么日本朋友,只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结识了宫崎寅藏和堺利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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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06 这次来日,途经南京的时候,作人的朋友孙竹丹,托他给留日的一位亲戚带去一件羊皮背心、一个紫砂茶壶,交宫崎收转。作人初到日本,地理不熟,语言不通,只得由树人代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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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08 宫崎原名虎藏,自号“白浪庵滔天”,是日本著名的“大陆浪人”。他一向同情中国的反清革命,曾经加入兴中会,1900年帮助孙中山革命失败回国。两年后出版了《三十三年落花梦》,不久译成中文,在反清革命派中很有影响。周树人对这位革命志士是敬仰的,加上他为人坦率,豪放不羁,因此,两人初次见面便谈得相当投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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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10 过了两天,宫崎又约了周树人在麴町区的“平民新闻社”会面,并且把当时号称日本社会主义运动三巨头之一,《平民新闻》的主笔堺利彦介绍给他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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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12 那时候,日本的社会主义者只是一群激进的民主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在青年中影响较大的幸德秋水、大杉荣等人致力于无政府主义的“直接行动”,而堺利彦则比较侧重于马克思《资本论》的经济思想体系的宣传。周树人同他们便谈得很好,但由于他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文学方面,因此谈话不可能深入下去。他买过一套他们出版的刊物《社会主义研究》,一共六册,其中有一册是《共产党宣言》的日译本。不过,他也只不过把这类书刊当作西方社会思潮中的一个流派而加以浏览,并未曾给予特别的注意。此后,他同日本的这两位革命家再没有什么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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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14 比起伏见馆,这里的交通比较方便,于是,来访的同学朋友渐渐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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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16 周树人是不去访友的,只等着他们来谈。这段时间,或许是他最自由散漫的日子了。早上起得很迟,大约在十点以后,醒来伏在枕上先吸上一两支“敷岛”牌香烟。盥洗完毕,不再吃点心,看一会儿新闻,便用午饭。不管饭菜怎么坏,至今全不计较,吃完拉倒。朋友们知道他的生活习惯,大抵下午来谈。假如没有客人,等到差不多的时候,穿上和服,或随便蹑了双木屐,就到“书店街”里去看旧书,不管有钱没钱,总买上一二册德文的旧杂志挟着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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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18 夜晚是完整的。矮桌上的洋油灯,同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的景泰蓝花瓶看得最清楚:这位穿和服、长须发的青年表现出了怎样的一副拼搏状态。四周都已沉沉睡去,惟有他和书醒着,只是疾驰的精神没有响声。他要到什么时候睡觉,谁也不大晓得。到了第二天早晨,房东来拿洋灯,整理炭盆,才会发现盆内插满了烟蒂头,像是一个大马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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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20 过多的客人是一种负担。无论是散漫的闲聊,或是空洞的宏论,都是周树人所要回避却又无法回避的。往日的政治热情,此刻都交付给了文学事业。搞文学,从来就不是群体性行动,而是中世纪作坊式的独立操作。因此,他愿意把自己关进夜晚,关进房间。寂寞总比热闹好。可是,在一个动荡的大时代里,很难有人可以拒绝政治的单独访问,何况他本来就没有背对政治,只不过埋首于一个在他看来比政治更为切实的目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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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22 一天,政治敲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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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24 早上起来,报纸的头条新闻是发自中国的电讯:安徽巡抚恩铭被Jo Shiki Rin刺杀,刺客就擒。学生们震惊了好一阵,随即容光焕发地互相告语,并且研究这刺客是谁,汉字该是怎样的三个字;接着纷纷预测他将怎样地被处以极刑,家族又将怎样地株连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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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26 树人心情十分沉重。他早已明白,这人就是徐锡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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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28 一个精悍的青年就这样突然完结了!头戴一个小顶子,留一条细辫子,完全是一副遗少打扮,谁想得到,他会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呢?因为进不了日本的陆军学校,他听了陶成章的话,回国后,出钱找人替自己在安徽捐了个候补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他便同陈浚一起合谋刺杀恩铭。他死时,是在安庆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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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30 隔了几天,女侠秋瑾在绍兴遇害的消息也传过来了。她死的地方,是树人最熟悉的轩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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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32 皖案和渐案相继发生,再度点燃了日本留学生运动的引信。有几个人开了一个秘密会议,筹集川资,把日本浪人请来。那浪人撕乌贼下酒,喝个半醉之后,便领命前往中国接徐锡麟的家属。接着,绍兴同乡会召开追悼大会,并且就善后事宜进行了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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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34 仇恨笼罩了整个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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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36 当讨论到发电报的时候,会议分成两派。以蒋观云为首的一派,极力主张同清朝政府接触。要求文明处理,保证以后不再随便用刑。主张“排满”的反对派认为,既然革命,必得双方开火,没有谈判妥协的余地。争论到激烈处,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蹲在席子上,仰起脑壳,拖长了声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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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38 “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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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40 周树人觉得有点面熟,一打听,原来是徐锡麟的学生,自己曾到横滨迎接过的同乡范爱农。本来,自己也都并不主张发电的,可是,对于范爱农的这种漠然超然的态度,不免有点反感,心里想:究竟是先生,怎么连这么一点感情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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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42 蒋观云站起来说:“我看电报非发不可——猪被杀也要叫几声,何况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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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44 话说得慷慨而得体。其实,他这时已经掉头倒向立宪派一边,正在同康梁诸人组织“政闻社”,预备妥协了。所以,他才竭力主张发电报,以争取一个同政府对话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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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46 幕后的一切,都未必是周树人所知道的,但是他早已发觉这位长辈蜕变的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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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7148 前不久,他同许寿裳再度拜访蒋观云。谈到服装问题时,蒋观云认为,满清的红缨帽有威仪,接着指着自己头上的西式礼帽说:“这倒是无甚威仪的。”辞出以后,周树人就说:“观云的思想变了。”日后,他给蒋观云起了一个绰号——“无威仪”,便也不再登门造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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