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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件大事是剪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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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以来,最令他愉快的,莫过于昂头露顶于大街,而无须招惹各式各样的嘲骂。记得几个没有辫子的老朋友从乡下出来,一见面就摩着自己的光头,哈哈笑道:“终于也有了这一天了!”自然,小青年们对于辫子的憎恨,并不如自己这一代的深,因此他把剪辫当成最重要的内容在见面会上说了。但是,他说的也是把剪辫当作一种趋向加以强调,没有一点强迫的意思。他声明:“剪辫子,自由剪。”在他看来,革命本来就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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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学校可不比剪辫的简捷。对于这,周树人十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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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国以后,他是一直不安于执教的,曾经几次写信给许寿裳,请求另谋出路,只是没有结果罢了。为了到一家书店当编译员,他还曾译了东西寄去,长时间不见下文。教职对于他,现在已不复是饭碗问题了。他清楚地看到,是革命,把一所学校,一代人,亲自移交到自己手上,因此不敢有任何推却。他要履行东京时代自许的诺言,且不说战士,至少要尽一个国民的职责。早在来校之前,针对全县小学教育荒落的现象,曾叫二弟草拟了一个意见书,上呈议会会长,以期引起重视和改革。他知道国民教育的分量。教育是全体的改造,一根教鞭,并不稍轻于一把指挥刀或是一支毛瑟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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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风是学校的灵魂。对于学生,当局往往不是严加压制,就是放任自流,相应地,学生不是恭顺有礼,就是荒嬉度日。教育的现状,跟整个社会现状一样是令人悲哀的。有鉴于此,周树人决定从整顿学风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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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整顿不是惩罚。它需要某种表率,某种诱导的力量。任何纪律都不应构成笼子,关键的是让学生找到自己,建立读书学习的自觉性。从前担任监督的,大抵整天坐在办公室里,不轻易出来走走的。周树人却喜欢走动,课堂、操场经常有他的身影。教师缺席,他便亲自代理。他代国文课时,给出的国文题目都很新鲜,像《杨子为我,墨子兼爱,何者孰是?》就富于启发的意义,批改作文则不厌其详,而且写的大多是鼓励性的批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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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上夜自修,他总要看一下,做个检查。只要听到“橐橐”的皮鞋声,同学们就互相传语道:“噢,校长来了!”这时大家就屏气息声,毕恭毕敬地坐着。他以为这样子实在不好,便对大家说:“老虎吃人,是不管好人坏人都吃的。我又不是老虎,怕什么呢?只要你们遵守校规就行了。”更多的时候,是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外,他不愿意让学生发觉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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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常常到学生寝室里去查夜,挨间地查。有一次,熄灯鼓敲过许久了,他听到一个房间还不住地响着“锵咚锵!锵咚锵”的模拟打击乐。原来,有几个学生蒙着被单,正在边做边唱地调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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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热闹的同学发现了校长,说笑声便戛然中止了。调狮子的同学掀开被单,不觉顿时面红耳赤,连忙低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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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是,他们听到的不是呵叱,而是极其平静的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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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睡了,明天到操场上去玩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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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在检查的时候,他发现有几张床的床前整整齐齐地摆着鞋子,但是撩开帐子一看,里面却没有人。第二天检查的情况仍然一样。他接连查察了几天,就去找老工友,说:“该是你在卖面子,放学生在夜里出去的吧?”老工友说:“监督,时间一到,大门就上锁,哪里会呢!”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就到庶务处去,对庶务说:“明天你去买几船沙来修理一下操场。”谁也不会想到修操场会有什么用意,其实,这时他已经注意到操场围墙的一个倒塌的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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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沙子的第二天,他到缺口看了看,果然上面留着鲜明的脚印。他再到寝室里那空铺前边看了看带泥沙的鞋子,于是把这几个人的名字抄下,叫工友通知他们到教务处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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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夜里跑出去,是赌呢,还是干别的什么呢?你们说说。”是平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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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装出委屈的样子,说:“监督先生,我们夜里没有出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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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出去过?校里这么多同学,为什么只叫你们这几个来呢?”校长严肃而诚恳地说,“不要学说假话。你们是师范生,要做学生的榜样。再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说实在话,我不想开除你们。只是,很替你们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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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被感动了,有人讷讷地说:“监督先生,我们实在是到亲戚家里去打小牌的,请你原谅。下次不会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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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说:“很好,只要能改,这回就不给处分了,你们回去以后,把这次错误认真写到日记本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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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凭地位造成的威慑的力量是不可靠的。对于教育,前人有春风化雨的说法。的确,真正强劲的未必是朔风,东风乍吹,枯树就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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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科一年级有一个学生,经常带头闹些恶作剧。学校当局把他当成害群之马,曾经一度要开除他,因为有人暗中庇护,才得以赦免。然而,他却因此被降到了预科。周树人进校后,偶然看到了这位学生的国文卷子,认为是可造之材,当众夸奖了他。但同时,又为他被打入预科感到诧异和惋惜。经过调查,学校决定如实公布这位学生的第一名的成绩,并且仍旧提升到二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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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泥土,而且希望有更多的人做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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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职期间,他十分注重延揽人才,充实师资队伍。但是,有一个很好的教员材料放在身边,他却迟迟没有使用。这个人就是周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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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偕同羽太信子回到绍兴,作人一直躲在家里抄线装书,虽然遇上了革命的大事件,也没有出门看过。树人是很想他能够与现实社会接触一下,利用他的专长,从事故乡的教育工作的。况且,他们夫妇俩很喜欢花钱,出门都要坐轿,家庭经济就愈加拮据了。当时,校中有一位英文教员被学生轰走了,他也没有聘用自己的兄弟。一来,他以为教员应当由学生自己挑选,即使作为校长,也不好越俎代庖;二来,出于一种近似的洁癖,他不愿沾惹徇私的嫌疑。后来,学生得知他有这样一个兄弟,便极力恳求他。但是,到底没有动摇他的想法,英文讲席一直虚悬着。直到临近年考,作人才来给学生出题,并且担任监试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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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治理好一个学校,周树人算是呕尽了心血。最初,王金发拨给学校的经费只有二百元,他很能理解军政府的困难,便对全校师生说:“钱只有这么一些,但山会两县难道办一个师范学校也办不好吗?一定要办下去!”范爱农也配合得很好,办事,教书,都非常勤快,虽然还是那件袍子,但已不大喝酒了,而且很少有工夫谈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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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校务很忙,但是,在这段日子里,他们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精神状态。范爱农还爱哼点歌子,有时候,简直快活得像一个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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