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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面向西方的爱国者,是如此热爱自己的国宝。他不止一次把自己买到的文物,如瓦当,如大镜,赠送给历史博物馆,作为小小的象征性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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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还参加了两个展览会的筹备工作,一个是儿童艺术展览会,一个是专门以上学校成绩展览会。向世界展示纯净的灵魂和茁长的智慧,展示民族未来的希望,这是很有意义的。在展出前后,周树人都很忙乱,连星期天也得不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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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重视儿童教育的,这种重视,多少包含着对于成年一代的失望吧?他重视儿童心理的研究,重视儿童读物的收集与流布。在充满压抑的空气中间,他尽力为作人翻译的《童话略论》找出路,自己也动手翻译了《儿童好奇心》、《儿童观念界之研究》等论文,还那么有兴致帮助作人收集儿歌。最令他反感的,是冒充儿童创作的赝品。他不容许大人们向孩子装正经,扮鬼脸。孩子应当有孩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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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寿裳为长子许世瑛挑选的启蒙老师正是周树人。在开蒙的上午,他给那小孩工工整整地写了两个大字:“天”、“人”。这是两个多么简单又多么复杂的字眼呵!“天”在上面,“人”在下面,它们就这样长期对立着,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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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何止孩子难于索解此中的奥义呢?即使曾经沧海,在“天”与“人”之间,也难免要感到困惑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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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京以来,所见官场的怪事不少:学校的会计员可以升做教育总长;教育总长可以化为内务部长;司法官、海军总长,可以兼做教育总长。而且,总长们就像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甚至几天就能换一次,几年间也在一打以上了,这群长官大抵是做“当局”的,升降浮沉,都有一定的背景。底下的小爬虫,其纷纷扰扰地争官做,便挤轧得更加厉害了。为了赢得主子的赏识,他们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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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要做皇帝了,先使爪牙在政府各部门活动,其中也暗暗通知了教育总长,让他上一份呈文,在自己的名字前头写一个“臣”字,这样便是表示拥护了。总长立刻照办,但是用什么为题呢?挖空心思,结果作了一篇呈大总统文,请提倡小学教育。呈文在报纸上发表了,有些教育界的热心家却忽略了那个重要的字眼,读后反而高兴得不行,互相告语道:“现在要振兴小学教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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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恶的环境真使人逆料不得,防不胜防。就说夏司长夏曾佑,本已绝望于政治,知道中国的一切事情是万不可办的,整天大喝其酒,敷衍度日,怎知道这位曾同严复一起办报,先后鼓吹过“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的风云人物,竟是孔教会的发起人!孔子生日,总长汪大燮令部员前往国子监跪拜,据说还是他出的主意,何等的阴鸷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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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是很少召集教育部同人讲话的。在总统府,他那冗长的训词都说了些什么?无非重复他从前在任北洋军阀期间,曾经编辑过多少种教科书之类的“史话”。对于目前民国新教育的宗旨和方针,简直毫无认识。装腔作势,空洞无物,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显示个人的政绩与才能。所谓大人物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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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所谓环境了。试问:在这样的环境中,难道真的可以做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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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补树书屋·佛经·古籍·碑帖·沉默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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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成了权力中心。他打着民主共和的旗帜,通过虚假的选举,做了正式的总统,接着向复辟帝制的目标过渡。革命党人始终是他的心腹之患,因此,他处心积虑极力设法捕杀。继陶成章之后,宋教仁被刺,王金发也被诱杀了,大批国民党人被送上断头台。在满洲,章太炎遭到软禁。孙中山以“武力讨袁”为号召,江西都督李烈钧率先宣布独立,发檄讨袁,发动“二次革命”。揭竿不久,即在镇压下宣告失败,孙中山、黄兴等人于是再度亡命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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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大独裁者,在诉诸武力的同时,加强舆论钳制。他公布《报纸条例》,剥夺新闻自由,公开鼓吹“莫谈国事”,回避政治。作为屏风和装饰,宪法起草委员会秉承他的意旨,公然把孔子之道作为“修身大本”写进宪法。儒家“忠、信、笃、敬”的绝对忠诚,正是封建统治者所需要的,因此,在就任总统的当天,被他定作“立国之大方针”而加以宣布。于是,尊孔、祭孔活动一时盛行国内,人物无论新旧,也不管愿意与否,一律在这个背时已久的思想偶像面前敛首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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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12月12日,中华民国的五色旗被扯得粉碎,袁世凯终于登基称帝了。31日接着下令,次年改为中华帝国洪宪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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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洪宪帝制运动活跃的时候,袁世凯进一步完善他的特务系统。整个北京城,连饭店客栈,都布满了侦探;还有“军政执法处”,只见因嫌疑而被捕的青年送进去,就不见他们活着走出来。大小文官受到更加严密的监视,凡反对帝制或表现不服者,都有人暗暗盯梢。在这样的空气里,他们只好想尽办法躲避注意。重的有人赌博,讨姨太太,轻的则玩弄书画和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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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制而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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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从偏远的绍兴来到京城,从基层来到上层社会,因此得以从一个较高的位置鸟瞰全国革命的形势。满清的时候,他还未曾如此地失望过;现在对中国,却是深深地失望了!中华民国,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也许本来就未曾存在过……革命以前,自己是奴隶;革命以后,反而是奴隶的奴隶了!烈士的血迹被踏灭,其实又何止于革命新贵的脚印?他觉得有许多国民同时也是民国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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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对过,但是没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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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源濂复任总长时,提出“祭孔读经”,他就是坚决的反对者。每年祭孔,都要经受一场重大的屈辱:作为一个执事官,虽然按照等级还够不上顿首或者鞠躬的资格,但也总得戴了冕帽,将“帛”或“爵”规规矩矩地递给诸公。这回,他同许寿裳、钱家治、张协和、张宗祥等从浙江同来教育部任职的五个人一起,联名写信驳斥“祭孔读经”的荒谬。该信一式两份,一份送范源濂,一份摊放在办公桌上,让大家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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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这几个人都遭到了报复,被排斥到外地去。周树人因为是社会教育司的,才侥幸免于外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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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深知个人反抗的无力,何况反抗的武器惟有一支秃笔!写文章固然不能,写信也不得许可,那么剩下就只能作作日记了。可是,日记里又能记些什么?昙,阴,雨——如此而已!袁总统就任之日,聊且写一句“天候转冷”,记录那令人彻夜失眠的遽变。无字可以纪念国耻,为了给纪念日留下一个永久性的烙印,当天,他自己给自己发了一封信,以期保留一个特别纪念邮戳——这是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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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周树人不能,也不想做出彻底的牺牲。牺牲是无谓的,他知道,应当尽可能地保存自己。而且,自己活着,着实已经不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了。他有家,有母亲,而且连信子外家的经济负担也得部分落在他的肩上。他沉重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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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5月6日下午,周树人搬进了绍兴会馆西边的“补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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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院子里长着一棵大楝树,因为被风刮倒,补种了槐树,故有“补树”的名号。据传槐树上曾经缢死过一个女人,这屋子也就一直没有人住;书屋前倚供奉历代乡贤牌位的“仰蕺堂”,后靠供奉文昌魁星之类神位的“晞贤阁”,真可以说是与鬼神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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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人正是为了逃避喧嚣的人声才住进这里的。在这鬼气森森的地方,他读佛经,抄古籍和碑帖,直到深夜一两点才睡。他房子里连糊冷布的窗也不留一个,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纳凉,从密叶的缝隙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和若有若无的星子。晚出的槐蚕,吊死鬼般在空中摆荡,每每冰凉地落在头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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