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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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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喧声,火光,都在会馆的围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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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伏园和北大同学一起,刚刚参加了集会游行,心里兴奋得很,完了独自跑到南半截胡同里来,找他平素最敬爱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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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以后,鲁迅随即问起天安门大会场的情形,还有游行时大街上的情形,问得十分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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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孙伏园太早离开了队伍,不知道后面还有火烧赵家楼那样更为壮烈的一幕。当人流从讲述中滔滔而过,使孙伏园意外的是,先生竟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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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过后,紧接着就是罢课,讲演,销毁日货,大逮捕……赵家楼的大火在全国迅速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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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报端的时态看来,中国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的,只是道路太迂远了。他总觉得这样。当人们都为眼前的变动亢奋不已,他已经看到了它的不祥的结果。他怀疑,这一回学潮是否是当年东京留学生的先驱活动的回声。在长达十年的沉默之后,一旦听到这样一个似曾相识的集体的声音,他有理由唤起某种警觉,暗暗抵抗着,以免受到新的诓骗。昔日的风云人物,如今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改革者到了后来往往再度成为改革的对象?今日的卖国贼,不就是昨日东京的热血青年吗?除了思想革命,他不相信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改变国民的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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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自己,他就觉得很难摆脱那些毒气和鬼气的纠缠:一面作白话文,一面钻故纸堆;一面鼓吹自由意识,一面恪守传统道德。只要从旧时代过来,要蜕变成新人就很难。然而,青年一代又如何呢?世上到底有没有如自己所说的“没有吃过人的孩子”?他始终凝视着无涯际的黑暗,逃不出“原罪感”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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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已经确定了思想革命的主题,那么,作为变革社会的一种方式,五四运动对他来说也就没有提供什么新的东西;如果说有,也只是把肩上的闸门放的更沉重,自觉更压迫罢了。希望是什么?他在东京时所珍爱的瓦支的画,画抚着竖琴的盲诗人,所有的琴弦已断,惟剩最后一根,在茫茫太空中作着只有诗人自己才能察觉的震颤。对鲁迅来说,思想革命,大约也就是这样一根生命之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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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正是5月4日,他在通信中谈到对传统和改革的看法:近来所谓新思潮者,在外国已是普遍之理,一入中国,便大吓人;提倡者思想不彻底,言行不一致,故每每发生流弊,而新思潮之本身,固不任其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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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之,中国一切旧物,无论如何,定必崩溃;倘能采用新说,助其变迁,则改革较有秩序,其祸必不如天然崩溃之烈;而社会守旧,新党又行不顾言,一盘散沙,无法粘连,将来除无法收拾外,殆无他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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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无感染性,他国思潮,甚难移殖;将来之乱,亦仍是中国式之乱……看得出来,他对中国改革的前景并不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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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人难以理解的是,鲁迅的内心很阴暗,很疑虑,有时甚至绝望到近于虚无,但是显露出来的锋刃却是斩钉截铁,坚定而且明快。“五四”当天发表的四篇“随感录”,简直可以看做是运动的预言或檄文,其中《“圣武”》一篇尤其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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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来思想,总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气息,在中国有什么呢?没有精神的燃料,出声的弦索,共鸣的发声器,什么思想主义都与中国无关。秦皇汉武以降,历史的整数里面只有“刀与火”——权力崇拜。满足于威福,子女,玉帛的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保存死尸,就是古今一切大小丈夫的最高理想了。所以对于外来思想的侵入,他们才有了一种恐慌,极力加以防范。其实,无论什么主义,全扰乱不了中国;从古到今的扰乱,也并非因为什么主义造成的。我们连发表思想都要犯罪,讲几句话也为难,怕什么自由主义呢?我们等级森严,甚至连人身也有各式各样的依附和买卖,又怕什么人道主义呢?最近时常听得人说“过激主义来了”,却没有听得人问什么是过激主义?虽然我们还无从知道其中的实情,但可以肯定:“过激主义”不会来,只有“来了”是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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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抗拒了这“来了”的可怕思想,而牺牲别的一切,用骨肉碰钝锋刃,用血液浇灭烟焰,这样,才会在刀光火色的衰微之中,看出新世纪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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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鲁迅又写作了两组短文,片断地记录了他的思想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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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的“自言自语”,可以说是后来的《野草》和《朝花夕拾》的素描练习。而“寸铁”栏内的文字,精悍之极,真可谓寸铁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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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出,造谣说谎诬陷中伤等,作为中国的大宗国粹的存在,这是一个事实;先觉的人,历来总被阴柔的小人昏庸的群众压迫排挤倾陷放逐杀戮,在中国又格外凶也是一个事实。但是,古来的许多鬼祟著作,却自行消灭了,而酋长也终于改了君主,改了预备立宪,又终于改了共和了,难道不也是十分彰明的事实吗?他终于用了最明亮的调子写道:“喜欢暗夜的妖怪多,虽然能教暂时暗淡一点,光明却总要来。有如天亮,遮掩不住。想遮掩白费气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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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快亮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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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说《明天》,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在这个问题上所遭受的困扰。虽然这是一个假托的事实,但是,如果中国的出路问题没有成为鲁迅的意识中心,就不会选择“明天”的命题。在此前后,他有不少文章都是与这个主题密切相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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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写的是一个孤苦无援的寡妇单四嫂子,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的身上,儿子一死,希望也就仅仅在于做一个会见儿子的好梦而已。即使暗夜为想变成明天而仍在寂静里奔波,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天亮了,梦也就没有了。对作者来说,也只有当他完全进入了记忆之乡,我们才可能窥见他的心灵深处,那个蛊惑了人类几千年的希望之所在。而在他的杂文里,却是很难看到这种失落的悲哀的,他用理性给掩盖起来了。即使在这个短篇里,也都因为主将不主张消极,而自己又不愿将寂寞传染给青年的缘故,终于没有明白说出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只用了“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这样一个句子含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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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子写好以后,便托钱玄同交给了《新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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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新潮》,他一直抱有好感,并且给过不少具体的指导。这不但因为它是一个创作的杂志,重要的是,杂志的创办人是一群在校的稚嫩的青年。在鲁迅个人,倒是很想破破寂寞,从中闹出几个新进的作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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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中国真有所谓希望,那么希望也只能属于这些青年。虽然,青年所给予他的印象未必便好,然而毕竟旧习不多,比较单纯,易于疗救和改造。五四运动以后,青年问题,在鲁迅的战略性思考当中无疑占据了一个突出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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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8月的头一天,孙伏园找到鲁迅,笑嘻嘻地说:“还是请先生做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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