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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水出去以后,鲁瑞很为他的景况叹息,对鲁迅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听他自己去拣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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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运水帮工人鹤招清理完东西,给自己拣了几件:两条长桌,四把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台秤。他又要了所有的草灰做肥料,准备等周家启程的那天,再用船来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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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连几天,近处的本家和亲戚都闻讯前来看望。陈子英也来了。鲁迅一面忙着应酬,一面偷空收拾些行李。绝大部分书籍都得运到北京去,于是请和尚师傅做了十二个木箱装了,再卖了两担字帖画谱之类,剩下的都是些无法处置的东西,只好用火来消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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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到祖父的日记时,建人不免犹豫。桌子般高的两大叠日记。线装得很好的日记。用红条十行纸抄写的字迹工整的日记。他向大哥道:“这日记也烧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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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鲁迅答道,但接着问:“你看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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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来不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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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了翻,没有多大意思,买姨太太呀,姨太太之间吵架呀,写这些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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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人忆起祖父临终前发高烧的时候,还在记日记,心里想,总不至于都写姨太太吧?于是说:“他一直记到临终前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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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带的东西太多,还是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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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两大叠日记本子,连同当年皇帝赐封的两副诰命,都付之一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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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期间,除了看望本家和接待客人,鲁迅还要参加族里的会议,在卖屋契据上签字画押;此外又到阮港祭扫过祖父祖母的坟墓,给父亲安葬好,迁了四弟的坟墓,如此忙乱着终于到了启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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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水早晨便到了,这回启生没有同来,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儿管船只。不过,最后一天也一样忙碌,时间已经不容许谈天了,纵使他们的心里各各有许多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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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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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篷船从张马桥开出,载满江深黛的暮色缓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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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靠着船窗,不时地探出头来,回望船后逐渐模糊的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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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侄儿忽然问道:“大伯,我们什么时候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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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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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启生约我到他家玩去……”是一双乌亮乌亮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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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运水。又是童年。鲁迅全然陷身于一种迷茫的忆念和想象之中。老家没有了。故乡没有了。从兹一别,再也没有了回程。所谓人生,其实不也是单程的吗?一切单纯、美好的过往,都如即时两岸的青山,纷纷退向身后,再也回不到眼前来了,再也不可能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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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他完成了一个短篇,就叫《故乡》。在小说的最后部分,他写下沿途的许多感受,重复着关于希望的主题: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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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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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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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辗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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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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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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