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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八道湾·绥略惠夫和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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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购置的八道湾住宅,在鲁迅个人是相当满意的。这里房间多,而且空地大,用许寿裳的话来说,“简直可以开运动会”。适宜于孩子们的游玩,却也正是鲁迅的本意,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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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属随迁,不见得就能改变他恒常的生活状态。宅院分为三进,他在外客房南屋辟一处独居,让夫人朱安同母亲分别住在中间北屋相邻的房间里。平日,他们夫妇俩很少说话,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相互间怎么称呼。鲁迅常常到北屋来看望他母亲,只是不进朱安的卧室,显然执意抗拒着她的存在。后院倒也常去,因为作人和建人住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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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朱安,他曾经说过:“这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起来。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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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鲁迅结婚的头一天起,鲁瑞就已经感应到了儿子的痛苦,但总希望他能够慢慢地有所适应。想不到过了十几年,他们不但不相谐合,反而越来越疏远。她问过鲁迅,朱安有什么不好?他只是摇头,随后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一次,我告诉她,日本有一种东西很好吃;她说,‘是的,我也吃过的。’其实这种东西不但绍兴没有,就是全中国也没有,她怎么能吃到?这样,自然谈不下去了。谈话没有趣味,不如不谈……”到了北京以后,这种局面丝毫不见好转,鲁瑞深知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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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人生最痛苦的折磨。人总要过人的生活,如果折磨仅仅来自外部社会,还可以通过家庭内部获得一种弥补,一种柔情的濡润;倘使没有了润滑剂,在社会的摩擦和撞击之下,只好成倍成倍地毁损自己,那结果是更为悲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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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鲁迅恰恰把对人的感情移到草木上来了。在自己住宅的窗前,他亲手栽植了一棵青杨,两株丁香。杨树萧萧多悲声,丁香花白而忧郁,幽幽地,就像为他自己开放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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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爱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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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他失去了那份最重要的人伦之乐,在宅院里,多几分热闹便多几分寂寞也说不定的。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孤独的生活,即使苦闷不时地如潮涌来,他也仍然能够抵抗,能够继续着他的精神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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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在译完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序文之后,他简直倾注了全部的热情,以罕见的速度,翻译了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中篇小说《工人绥惠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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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留日时接触过《共产党宣言》,近期的《晨报》和《新青年》也都有着关于马克思主义和苏俄方面的宣传,但他都不大以为意。6月间,接到陈望道寄赠的《共产党宣言》的新译本,翻阅一过,觉得在大家都在空喊“过激主义来了”的时候,能够切实地做点“主义”的介绍工作是可称道的。不过,他仍然以为中国自有特殊的国情,对在东方的僵尸政治和蒙昧社会里移植这样的主义,究竟缺乏确信。所以,他更加倾向于少数先觉者的破坏抗战。从战略的方面看,他重视群体;从策略的方面看,他重视个人。群体意识与个人意识的矛盾,构成了他的长时期精神困扰的症结之一。对于从奉旨清理的德文书中挑拣出来的这部小说,虽然不满于主人公后来的思想,而其中向社会复仇的暴风雨般的语言,此刻,却引起了他的深深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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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惠略夫是一个被沙皇政府判处死刑的革命者。他在被押解的途中乘机逃脱,在彼得堡藏匿起来。死亡包围和追蹑着他,这种痛苦,不但与幸福者全不相通,即便与所谓“不幸者们”也不相通。他们反过来帮助警察来追捕他,而且欣幸于他的死亡。绥惠略夫逃向一家大剧院,在无路可走的境地里,终于像对幸福者一样对不幸者们施行报复,向剧场中的观众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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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绥惠略夫的头盖里,发出这样的声音:你是尽了你天职的全力爱着人类,你不能忍受那恶,不正,苦痛的大众,于是你的明亮的感情,对于最后的胜利,对于你所供献的各个可怕的牺牲的真理,都有确信的感情,昏暗而且生病了……你憎,就因为你心里有太多的爱!而且你的憎恶,便只是你的最高的牺牲!……因为再没有更高的爱,可以比得有一个人将他自己的灵魂……并非生命,却将灵魂给他的切近的人了!这不正是作者,同时也是译者的对于改革者的挽歌和对于病态社会的咒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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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绥惠略夫》是“一本被绝望所包围的书”,但同时是“一部‘愤派’的书”。它通篇指示着改革者的命运,又确乎显出尼采式的色彩。鲁迅认为,在中国,像绥惠略夫这样破坏一切的人还不见有,大约也不会有,当然也并不希望其有,但那向不可救药的社会宣战的精神是令人神往的。他觉得,在民国以前和以后,都有许多改革者的境遇和绥惠略夫相仿佛;甚至现在,乃至几十年后的将来,也都同样有许多改革者要遭遇到绥惠略夫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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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社会并不等于仇视人类。在《工人绥惠略夫》里,由于亚拉藉夫的泛爱主义思想被彻底否定,绥惠略夫的报复手段也就得到了相应的认同。这是鲁迅所以为可怕者。对于作者的代表作《赛宁》,他虽然为沙赛作为人物形象的典型意义及其认识价值作了辩护,但对沙赛的“无治的个人主义”却是持明显的批判态度的。在鲁迅本人,既没有一个单纯的人道主义者的悲天悯人的说教,也不可能有极端个人主义者的暴戾乖张的行状。个性主义和人道主义同时为他所具有,像正负电荷一样不可或缺地结合在一块,只是彼此起伏消长,时时不同。如《工人绥惠略夫》的翻译,便是个性主义对人道主义在鲁迅身上的局部战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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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颇受尼采影响的阿尔志跋绥夫,鲁迅简直怀有一种偏爱,紧接着,又译了这位俄国流亡作家的一个短篇《幸福》,并作附记,再次为他作了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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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联,阿尔志跋绥夫被看做是一个反动的、颓废的作家。著名作家和批评家如高尔基、沃罗夫斯基等,都有关于批判他的非常严厉的文字。鲁迅则认为,阿尔志跋绥夫虽然没有托尔斯泰和高尔基的伟大,然而是“俄国新兴文学的典型的代表作家的一人”;他是写真实的,他的作品“是时代的肖像”,“我们不要忘记他是描写现代生活的作家”。他曾把被批判的《赛宁》比做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鲁迅以为是不错的,于是反批评道:“攻难者这一流人,满口是玄想和神秘。高雅固然高雅了,但现实尚且茫然,还说什么玄想和神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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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生活,要求作家如实写出不是容易做到的,所以鲁迅特别指出:“不厌事实而厌写出,实在是一件万分古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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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往往把人从社会中分割出去,而对个人有更多的责难。理解人不容易,要理解一个敏感的、病态的天才人物就更困难了。关于这一点,鲁迅是有着深切而痛苦的感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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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年内,绥惠略夫的形象影子一样笼罩着鲁迅的创作。最突出的,要算差不多同时写作的《头发的故事》,无论是主题或格调,都酷似阿尔志跋绥夫。其中的N先生,冷若严霜,忧心如煮,简直就是中国的绥惠略夫,只差没有提上一杆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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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平淡得很,这篇小说是由一个女学生的一绺头发引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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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羡苏是周建人在绍兴女师任教时的学生,秋季到北京投考,因为高师附近的公寓不收未入学的女生,在八道湾里寄住。不久,周建人去上海任职,鲁迅便无形中成了她的监护人。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后来鲁迅离京南下,她仍借住鲁迅的寓所,常常替鲁瑞管理家务和代笔写信。他们之间的通信,维持了许久一段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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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刚刚考取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时候,校方下令短发的学生必须立即把头发养长;恰好她是剪了头发的,然而同另外的三个短发的同学一律拒不从命。为此,学校当局向各人的保证人、监护人和家长要求督促剪发。校长自己的头顶几乎秃到精光,却偏以为女子的头发可系千钧,实在滑稽得可以。没法子,接连疏通了几回都不奏效,保证人周作人一气之下把聘书退了,鲁迅激愤之余,也便有了关于头发的故事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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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曾经做过一篇《风波》,其实说的还是头发。一根辫子搅起一场风波,那结果,竟平静得如同死水。九斤老太说“一代不如一代”,而六斤的双丫角还是照样长成了大辫子,装上小脚,在土场上一瘸一拐地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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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进步在什么地方呢?多少故人,为了改革中国社会,或者饮弹而死,或者监禁受刑,甚至身首异地,踪影全无!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连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一场革命,轰轰烈烈,难道只是为了换得一块被叫做国旗的斑驳陆离的洋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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