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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想得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思想之余,他果然在赵太爷家惟一的女仆吴妈面前跪下,央求和她困觉。既然如此,秀才的痛打和地保的勒索也就成了势不可免的事情。阿Q除了用一顶毡帽来抵押地保的酒钱以外,还得答应“五条件”,其中每条都制订得十分苛刻。随着“恋爱悲剧”的发生,突出的是生计问题。即使阿Q“真能做”,却再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接着卖了棉袄,所余的破夹袄则是确定卖不出钱的了。他只好忍受寒冷和饥饿的熬煎,在出门求食的途中,居然至于偷吃静修庵里的老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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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从政治或经济的角度看,阿Q都是一个赤贫。只要现实环境不加改变,他的一切努力仍将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更何况这些努力只限于鸡鸣狗盗一类的动物本能,即使由于偷窃变卖而在个人历史上有过一度短暂的“中兴”,也终究要滑到末路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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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人类是高级动物,那么,其与一般动物的差异性在什么地方呢?缺乏自觉意识,甚至连维持生命的能力也不可能拥有,人类还成其为人类吗?不能说,用达尔文的进化观点解释人类社会是完全荒谬的。在这里,小说以最浅显的生物学原理,于揭示“精神胜利”这一传统民族心态的归宿的同时,展现中国国民身内身外的双重悲剧,显示了作家的思想力量和道义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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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类生活濒临绝境,革命理应成为社会的需要。可是实际上,无论对于全社会或是阿Q个人,这种需要都好像缺乏一种内在的根据。所谓革命,不过是一次不意的邂逅,一种多余的装饰,一出闹剧,一场误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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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革命党要进城的消息传到村里以后,引起了村人很大的不安和恐怖。阿Q本来听说过革命党这句话,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所以对于革命一向是深恶痛绝的。只因为它居然使百里闻名的举人恐惧,使未庄的鸟男女们害怕,因此也就不能不使他快意而且神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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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这样描写他对革命的畅想;“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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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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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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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一样的占有,专制和虐待,完全是“彼可取而代之”式的革命。阿Q不能不革命,但是又决不能成为革命者,这两者都根于同样的现实。以阿Q的卑怯,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造反的举动,然而莫名其妙地终于做了革命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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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样的一场革命呢?在未庄,两家绅士的少爷赵秀才和假洋鬼子先前本不和睦的,在听到革命党进城的当天,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相约到静修庵里去革命。他们砸烂了那儿的刻有“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将老尼姑当作清政府,很给吃了一番苦头。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是没有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称呼有所改变,举人老爷也做了官,带兵的还是先前的老把总,惟一可怕的革命行动是剪辫子,影响所及,未庄里将辫子盘在顶上的也日渐增多了。城乡的阔势力勾结在一起。革命成了一种时尚。赵秀才托假洋鬼子介绍去进自由党,买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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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反倒带来了反革命的进一步猖獗。作为革命的成就之一,就是处死阿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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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在赵家遭抢之后。是一个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乘昏暗包围了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他们如临大敌,却毕竟轻而易举地把一个手无寸铁的阿Q抓了出来。于是,“大团圆”的结局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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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开始并没有料想到阿Q的“大团圆”,可是,生活的逻辑推动着他,使他无法在预定的地方停下来。他愈写到后来,心里愈加沉重,到了阿Q画押的时候简直有点写不下去了。然而,待变成文字发表出来,这个场景竟是那般的轻松,让读者如睹喜剧般的发笑:“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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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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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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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时至生死关头,仍旧是精神胜利。不过,留给阿Q这般自得或自惭的机会着实不多了。这个被指控为强盗的孱头,在没有任何辩白机会的情况下,被押往法场枪毙示众。当他坐着囚车穿过喝彩的人们,穿过随他而走的可怕的眼睛,穿过又凶又怯的闪闪的鬼火群,我们又重会了鲁迅许多小说中的看客。直到死前的一刻,阿Q,方才意识到了自身生命的危险,感觉到灵魂被连成一气的眼睛所咬啮的痛楚,一个原始的欲望陡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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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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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阿Q终于来不及说出这句最简单的遗嘱。他并不清醒,并不如呼喊“救救孩子”的狂人;从肉到灵,他都无法最后拯救自己。他死得这样惨,死在有声的喝彩和无声的叫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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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结尾尤其沉痛: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由于作家悲愤的深广,读者无论取何种角度,都不可能对《阿Q正传》作全景式的鸟瞰。天才的作品是没有公式的。任何单一的创作原则,都不可能描画出如许众多的或显或隐的线索和场景;任何单一的美学风格,都不可能囊括它那无比丰富的语调、色彩和内涵。我们只知道他在一个二万多字的篇幅里写下了那么多:民族和阶级,历史时代和未来,乡村和都市,官僚绅士和百姓顺民,阿Q和阿Q似的革命党,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真实的和荒诞的一切……在这个文字世界里,每个中国读者都可以找到自己经验过的东西,似曾相识的东西,无法回避的东西,却又绝对无法一一道出其中的底蕴。在我们可以测知的作者的一面,只知道他真诚,沉重,焦苦,试图为自己的同胞,也即为自己,从绝望的包围中极力找出一条生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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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巴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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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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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栗然危惧,特别是那些小政客和小官僚们,总以为是在讽刺他。鲁迅在教育部里上班时,就亲自听到类似的议论。几年以后,人们仍在疑神疑鬼,致使高一涵出面解释嫌疑,这使鲁迅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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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发表以后,改编、插图、翻译,都逐渐地多了起来。阿Q的画像,大抵蒙着流氓的凶相,有点古里古怪,那条拖在脑后的改装的辫子,就没有一条生得合式的。要知道,那是一条从几百年血泪历史中拖过来的辫子。至于改编移植,也都很有不够准确的地方。这使鲁迅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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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他还收到不少批评家的善意的褒扬和恶意的谴责,有以为是病的,也有以为滑稽的,也有以为讽刺的;或者还以为冷嘲,致使自己也要疑心心里真的藏着可怕的冰块。这不能不使鲁迅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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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尽可能地设法从阿Q那儿逃开,以不认识阿Q为幸,那么阿Q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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