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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一些朋友和学生都曾劝说过他：既然没有感情，就打发她回娘家，负担她的生活费用；比较时行的做法，这已是相当客气的了，何必为此牵累了自己，陪着她一起做牺牲呢？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打算，只是觉得太残酷了。按绍兴的习俗，一个嫁出去的女人，如果退回娘家，人们就会认定她是被夫家“休”掉的。那时候，家人的歧视，舆论的谴责，都将一齐向她袭来，她的处境将会变得不堪设想，甚至连她一家的社会地位也要大受影响。对于一个体格和情性都十分柔弱的人，她承受得起吗？这么一想，又不禁自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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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现在也着实到了一个关键时刻。他想，还是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吧，于是把决定搬离八道湾，到砖塔胡同61号暂住的情况告诉了朱安；并且问她，是打算留在八道湾呢，还是回绍兴朱家？又说，如果回绍兴的话，他将按月寄钱供给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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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很少这样商量事情，对朱安来说，恐怕是男人的一次最亲切的谈话了。然而，这种亲切又是何等地叫人悲哀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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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答说：八道湾我不能住，因为你搬了出去，母亲迟早也要跟你去的，让我独个儿跟叔婶侄儿侄女过，算什么呢？再说婶婶是日本人，话都听不懂，日子不好过呵。绍兴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新地方，横竖总要人替你烧饭、缝补、洗衣、扫地的，这些事我都可以做，你让我随你一起搬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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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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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一样是走投无路、无“家”可归的人。既然一同被命运捆了来，那么，也一同由命运捆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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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塔胡同的房子的确十分逼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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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安住在靠东的一间，西边靠近街门的一间是为鲁瑞暂住而准备的住房，余下的中屋是鲁迅的卧室、书房、会客室兼餐室，没有凸出的长炕，也没有后窗，加上拥挤的用具，处处给人以一种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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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成书斋特色的一角，陈设简单，却十分整洁。桌上是一方砚台，上面盖着红木盖儿，一支“金不换”毛笔，还有一个古董式的小水池。书橱和桌面都散置着书籍，但并不多，显示出主人在混乱中的严整。由于朱安房内光线好，又安静，鲁迅便把三屉桌安放在那儿，白天伏在上面工作，向晚才回到八仙桌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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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中年男子的特异的生活，成了孩子们追踪观察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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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芬一共三姐妹，大妹叫俞芳，小妹叫俞藻。7月的一个晚上，俞芬把她们叫到跟前，严肃地说：“大先生一家就要搬来了，他们是喜欢安静的，以后记住，不能吵吵嚷嚷，只能斯斯文文。”她见没有答话，就威胁道：“不听话，小心我的扫帚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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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叫“大先生”的果然搬进来了。他穿的白夏布长衫，留着短胡子，脸色铁青，没有一点笑容，看上去确实有点可怕。俞芳小姐妹俩走近前去，叫一声“大先生”，向他深深地鞠一躬，又向站在他旁边的瘦小女人鞠一躬，就飞快地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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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好奇，小姐妹俩常常隔着窗户偷看大先生他们。此后，一连好几天，都不敢接近这新来的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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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芳在院子南侧的小土堆上种了一株芋艿，竟引起了大先生的注意。有一天，他指着芋艿向俞芳问道：“这是你种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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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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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总是只有一片叶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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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叶出来了，嫩绿嫩绿的，非常好看，我就干脆把老叶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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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告诉她说，这样芋艿是种不好的，教她以后不要再把老叶给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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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俞芬在旁听了，一个劲儿骂俞芳呆，大先生却微笑着说：“小孩嘛，总有小孩的想法和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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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芳从此不再害怕大先生了。她感到大先生细心，和气，总之没有姐姐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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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大先生送给俞芳和俞藻每人一盒积木。小姐妹俩高兴极了。她们常常比赛看谁搭的积木好看，有时候，还请来大先生当裁判。他一边看，一边发表评论，仔细地指出花纹和颜色组合的美丑。平时，他还给她们改文章，画“小人”，说故事，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小小的请求。虽然他少有兴奋的机会，在孩子中间，却会不时地开开玩笑。有一次，他伸出右手，捏紧了拳头放在桌上，叫三姐妹使劲打，并声明说他是不怕疼的。小俞藻第一个打，恰好打在那大骨节上，没有打痛大先生，反倒把自己的手给震疼了。俞芬不服，跑过去用力一拳，到底还是打疼了自己。“你们打人，挨打的没痛，打人的倒痛了——”大先生头一次笑得这么痛快，弯下腰，连连用绍兴话说：“畅肚呵！畅肚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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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喜欢甜食，尤其是奶油蛋糕。开始，他自己买了，也送给小姐妹一包。可是，俞芬收了起来，没有给妹妹们吃。大先生知道了，以后每次送给她们的糖果和点心，总是三包，大包的给大姐，两包较小的归小妹妹。对于孩子，甜食本来富于诱惑力，而这馈赠却还有着别一份沁人心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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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芳生肖属猪，俞藻生肖属牛，大先生就叫她们“野猪”、“野牛”，他很喜欢小姐妹俩身上的那股野性。她们探听得他的生肖是蛇，便称呼他做“野蛇”了。“野蛇！”“野蛇！”她们联合起来对付他，一见面就齐声地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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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也有不野的吗？”大先生不但不生气，反而笑着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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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妹俩听了，侧着头想了想，立刻格格格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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