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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要你性命的,是搬出中国的特殊国情来,他说:“鲁先生要知道,一国有一国的国情,一国有一国的历史。你既是中国人,你既想替中国做事,那么,关于中国的书,还是请你要读吧!你是要做文学家的人,那么,请你还是要做中国的文学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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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鬼东西——又是圣贤!又是传统!又是爱国与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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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非是罗织和恐吓的老法子。什么“青年必读书”!有什么“必读书”!要什么“必读书”!青年本来就不需要什么鸟导师,不管挂什么招牌,那写给《京副》的答复,本来就并非要争什么导师的资格的,赏以这样的荣名干什么?……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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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反驳道:“我虽不学无术,而于相传‘处于才与不才之间’的不死不活或入世妙法,也还不无所知,但我不愿意照办。所谓‘素负学者声名’,‘站在中国青年前面’这些荣名,都是你随意给我加上的,现在既然觉得‘浅薄无知识’了,当然就可以仍由你随意革去。我自愧不能说些讨人喜欢的话,尤其是合于你先生一流人的尊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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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亡国的责任,即当由读外国书的人去担负吗?他的回答是:“汉人总是汉人,独立的时候是国民,覆亡之后就是‘亡国奴’,无论说的是那一种话。因为国的存亡是在政权,不在语言文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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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的标题是:《报〈奇哉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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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个赵雪阳的替熊以谦抱不平了。他引了一位什么学者的话,据此写文章说,周氏兄弟读的中国书非常的多,如今偏不让人家读,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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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要一篇不答复他,他们就认为你失败了。而今都答复,总要把他们弄得狗血淋头,无法招架,躲回老巢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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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就拿这个做题目!鲁迅写道:我向来是不喝酒的,数年之前,带些自暴自弃的气味地喝起酒来了,当时倒也觉得有点舒服。先是小喝,继而大喝,可是酒量愈增,食量就减下去了。我知道酒精已经害了肠胃。现在有时戒除,有时也还喝,正如还要翻翻中国书一样。但是和青年谈起饮食来,我总说:你不要喝酒。听的人虽然知道我曾经纵酒,而都明白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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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即使自己出的是天然痘,决不因此反对牛痘;即使开了棺材铺,也不来讴歌瘟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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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么一个意思。明明白白,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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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总还有那么多不明白或是故作糊涂的人写信来,甚至有忠告鲁迅连家眷也搬到外国去的。他把所有这些骂信通通塞进书架底下,一个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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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一篇小文,他的耗费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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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了,这才仿佛经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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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大钉子显然给鲁迅的思索划下很深的痕迹。社会动员了那么多人力去对付两篇短文,反改革的空气是何其浓厚!其中,攻击得最凶的竟是些青年,而他们的论调,简直和“戊戌政变”时的反对改革者一个模样,二十七年过去了,还是这样,岂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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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踱进研究室,什么搬入艺术之宫,全都是有意无意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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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套住活人!新思想战不过老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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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当他心情较为开朗的时候,便同社会开起玩笑来了:润了笔,像小时候画漫画一样,画出一群嘴脸各异的“论辩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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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悲怆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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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的反抗特别需要透彻的理性与意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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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因论战而或有一阶段的亢奋,但由于社会环境和个人生活条件没有根本的改变,鲁迅也就不可能彻底摆脱生命中的悲剧色彩。家庭是一个笼子,办公和教学完后便回到那里去,不是说这中间没有感情上道义上的一种牵系,一种依赖;虽然,他心里不只一次地不满过和反抗过。即使有一天,他终于冲破了这个笼子,也不可能冲破旧社会的偌大的牢笼。少年时,曾经许下血荐轩辕的誓约,二十年来不敢有片刻的忘怀。那完全是自己对自己的克制与折磨,是类似宗教徒般的坚苦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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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中国的政治社会,鲁迅简直憎恶透了,失望透了。中国人虽然想了各种苟活的理想,也终于没有实现。牢狱般的生活安全而妥帖,只是缺少一样东西:自由。在《春末闲谈》中,他写过一种细腰蜂,其实是中国统治者的形象写照。这细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凶手,还是很残忍的凶手,手段极绵密极高明的解剖学家。它把小青虫捉进窠里饲幼蜂,用神奇的毒针,向那运动神经球上只一螫,便麻痹为不死不活状态,青虫因为不死不活,所以不动,但也因为不活不死,所以不烂,于是便保持了当日被捕时的新鲜,直到被它和它的子女们享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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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是什么?那是与牛马同流的东西。不过,倘使结队成群还是可怕的,因此必须禁止集会,禁止说话,禁止写作,禁止思想!假使没有了会思想的头颅,没有权利感,统御起来是何等省事呵,阔人的地位自然也就永久稳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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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还不仅仅在于政府。有怎样的国民,就有怎样的政府,而国民的素质是最根本的。然而,中国并没有俄国一样的知识阶级,可以启发国民;由“特殊国情”培养起来的“特殊知识阶级”,即使留洋归来,也大抵只能充当帮忙和帮闲的角色。于是,国民只好长期滞留于原初的状态:耐劳,多子,缄默,驯良。最突出的是卑怯,遇见强者,不敢反抗,一旦拥有权力,或者有“多数”作为护符的时候,又反过来欺凌弱者,凶残横恣,宛然一个暴君。待到失势的时候,便拿“中庸”的话来粉饰,一到全败,又有“命运”作精神的逃路。《阿Q正传》以具象画国民,而《示众》,则以印象派的手段画中国社会的众生相。总之,我们的国民是极容易变成奴隶的,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即使有破坏,也只有寇盗式的破坏和奴才式的破坏,并非如改革者的志在扫除,那结果,当然与建设无关,惟留下一片瓦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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