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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和长虹两个校对好了,先生多休息两天。”尚钺取过样稿,自告奋勇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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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又从桌面上取出一叠原稿交给尚钺,说:“好吧。仔细一点。要知道文章上的争执,常常因为一个字的错误,引起很大的误解。”停顿了一下,才又微笑着说,“校对和创作的责任是一样重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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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钺一面点头回答,一面打开样稿来看,发现头一篇就是自己的,而第一页已经校对完了。鲁迅凑过来说:“这一页已经校对过了,你没有校对过吧?有错误就照着这样子改。……不过,最好明天能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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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钺从来不曾校对过,看见这个校样,心里非常不安。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潦草字体是怎样地令先生烦恼,消磨着先生的宝贵的时间和生命。而先生呢?却从来未曾要求他把字体写工整,或者重抄一遍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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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早就应该叫我把稿子重抄一遍的。”尚钺赧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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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总有一个时期要草率一点的,”鲁迅笑道,“如果预先规定了一种格式或一种字体来写,恐怕许多好文章都写不出来,要消灭到格式和字体中去了。目前的问题,只是写,能写,能多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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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尚钺忽然记起前不久许多朋友在这里闲谈的情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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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曾经幽默地提出稿子字体的比较问题,并且随手拿出在座许多人最近的稿子来排名次。大家跟他开玩笑,都说他的字体要列入最坏的等级,他就笑着指着尚钺,提出抗议说:“还有他的,我的还不能列到最劣等。”大家听了大笑,一致承认了他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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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尚钺只当先生说笑,所以并没有引起注意,现在看了校样,才深深地感觉着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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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把校完的样稿送给鲁迅。鲁迅接过以后,又按照原稿找出几个错字来,温和地说:“你昨天走后,我忽然想起这几个错字来。我虽然在顶上点出来,但并未改。本来是想等作者来,问一问是否有特别的用意再改的。现在时间来不及了,都给他改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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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尚钺校对时并没有看出错字,自然连错字顶部注的小点也没有看见。这时候,他虽然按照先生的意见一一改正过来,心中却惭愧万分:自己太不负责任了!而先生为了使自己认识错误而又不伤害一个青年人的自尊心,却是曲折婉转地绕尽了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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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鲁迅从校对问题谈到创作的态度。他说,无论创作或翻译,都同校对一样必须十分精细,此外并无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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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钺笑着说了一句:“霹雳火秦明要是也来写小说,做翻译或者当校对,一定要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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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抓住这个机会,随即提出“忍耐”两个字。尚钺觉得,好像这是特意针对自己说的,因为先生曾经几次提到过自己性情急躁的毛病,于是怀着感激,仔细地聆听他就这两个字所做的出色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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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无论创作长篇或短篇,第一个问题当然是思想,而能使思想充分表达的便是“忍耐”。忍耐是一个锻炼的过程。只有忍耐,才能对问题或材料有着敏锐的观察和周详的思考;只有忍耐,才能深入开掘,由皮肤直进入到血肉里边去;也只有忍耐才能使浮游在意识中的字句,恰当地运用到人物的动作、背景和情感表现上面。如果作者缺少了深切忍耐的功夫,人物便会出现二重或多重人格的分裂现象,严重的,还会因作者的复杂经验而互相对立起来,比辜鸿铭在北大讲皇恩更加使人感觉不调和。这样,一篇作品的全貌,便因一句一字而使人感到灭裂了。文字虽然是小缺点,影响却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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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说,一面在尚钺过去的作品中举例说明,最后恳切地鼓励说:“你有你的特殊作风,只要努力,这些小障碍是不难克服的,现在,你已经比写《黎明》那时候进步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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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钺告辞出来,顿然觉得世界光明了许多。一个从来不曾感受到人间的挚爱而为苦闷和孤独困扰着的青年,一旦受到一位他所敬爱的长辈的充满期望的抚弄,他的心,便由于某种自信的启示而突然变得平静起来,一如无风的春水。过去所经历过的一切,此际都如游丝一般在上面浮动:破败的家庭,学校,朋友,时时的梦想……只是刹那间换了一种颜色,沐浴在一片清朗的阳光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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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饭过后,几个青年朋友在老虎尾巴小聚,谈关于《莽原》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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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说,外来的稿件并不少,可惜大多都属“言中无物”之类;只要言中有物,即使文字技巧差一点,也当非常欢迎的。因为《莽原》本身,就并不是什么“纯文艺”或具有什么崇高水准的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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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一点,大家的观点同鲁迅是一致的,对于“脂粉骷髅”式的小说或散文,以及“祖母教训”式的新诗,即使作者的名望很大,也不得不表示奉还的歉意。《莽原》所追求的不是什么优美与空灵,如果不能保持它的粗糙泼辣的青年态度,它也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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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气”这东西是不能照顾的。鲁迅谈着,顺便提出一位发表过很多文字的作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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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作家第一次投稿当然使用原名,看罢之后,鲁迅认为不必借重,便把稿子退回去了。不久,他变了名字,又投来了一篇。鲁迅认定稿子是他做的,但是为了他的热心,不得不多看几遍,结果还是决定:《莽原》不需要这种“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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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大家便把这位作家搁到一边,由文学家的问题胡乱扯开去。从托尔斯泰到高尔基,从西洋文学到林纾,还有文学史上的各种轶事趣闻,谈得津津有味,尚钺向鲁迅提出问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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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上许多文学家为什么大多都要前一辈的老文学家来提拔?好像拔萝卜一样,即使拔起来,许多根须都被拔断了,就算被拔出头也很痛苦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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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比喻精彩极了。大家深有同感,好像每个人一下子都变成了萝卜;而鲁迅,正是一个专拔萝卜的人。他带病给长虹校稿,直至咯血也不肯休息。荆有麟的稿子,发表前必定经他过目与修正,甚至有时候想不出的字词,也都空出格子来由他代为填写。他很欣赏朱大枬,连续发表他的作品,可是在文坛上,有谁会认识这个十八岁的小青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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