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20623
鲁迅抓住这个机会,随即提出“忍耐”两个字。尚钺觉得,好像这是特意针对自己说的,因为先生曾经几次提到过自己性情急躁的毛病,于是怀着感激,仔细地聆听他就这两个字所做的出色的发挥。
1706020624
1706020625
他说,无论创作长篇或短篇,第一个问题当然是思想,而能使思想充分表达的便是“忍耐”。忍耐是一个锻炼的过程。只有忍耐,才能对问题或材料有着敏锐的观察和周详的思考;只有忍耐,才能深入开掘,由皮肤直进入到血肉里边去;也只有忍耐才能使浮游在意识中的字句,恰当地运用到人物的动作、背景和情感表现上面。如果作者缺少了深切忍耐的功夫,人物便会出现二重或多重人格的分裂现象,严重的,还会因作者的复杂经验而互相对立起来,比辜鸿铭在北大讲皇恩更加使人感觉不调和。这样,一篇作品的全貌,便因一句一字而使人感到灭裂了。文字虽然是小缺点,影响却是很大的。
1706020626
1706020627
他一面说,一面在尚钺过去的作品中举例说明,最后恳切地鼓励说:“你有你的特殊作风,只要努力,这些小障碍是不难克服的,现在,你已经比写《黎明》那时候进步得多了。”
1706020628
1706020629
尚钺告辞出来,顿然觉得世界光明了许多。一个从来不曾感受到人间的挚爱而为苦闷和孤独困扰着的青年,一旦受到一位他所敬爱的长辈的充满期望的抚弄,他的心,便由于某种自信的启示而突然变得平静起来,一如无风的春水。过去所经历过的一切,此际都如游丝一般在上面浮动:破败的家庭,学校,朋友,时时的梦想……只是刹那间换了一种颜色,沐浴在一片清朗的阳光之中了……
1706020630
1706020631
夜饭过后,几个青年朋友在老虎尾巴小聚,谈关于《莽原》的问题。
1706020632
1706020633
鲁迅说,外来的稿件并不少,可惜大多都属“言中无物”之类;只要言中有物,即使文字技巧差一点,也当非常欢迎的。因为《莽原》本身,就并不是什么“纯文艺”或具有什么崇高水准的刊物。
1706020634
1706020635
但有一点,大家的观点同鲁迅是一致的,对于“脂粉骷髅”式的小说或散文,以及“祖母教训”式的新诗,即使作者的名望很大,也不得不表示奉还的歉意。《莽原》所追求的不是什么优美与空灵,如果不能保持它的粗糙泼辣的青年态度,它也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了。
1706020636
1706020637
“名气”这东西是不能照顾的。鲁迅谈着,顺便提出一位发表过很多文字的作家来。
1706020638
1706020639
这位作家第一次投稿当然使用原名,看罢之后,鲁迅认为不必借重,便把稿子退回去了。不久,他变了名字,又投来了一篇。鲁迅认定稿子是他做的,但是为了他的热心,不得不多看几遍,结果还是决定:《莽原》不需要这种“光荣”。
1706020640
1706020641
接着,大家便把这位作家搁到一边,由文学家的问题胡乱扯开去。从托尔斯泰到高尔基,从西洋文学到林纾,还有文学史上的各种轶事趣闻,谈得津津有味,尚钺向鲁迅提出问题说:
1706020642
1706020643
“文学史上许多文学家为什么大多都要前一辈的老文学家来提拔?好像拔萝卜一样,即使拔起来,许多根须都被拔断了,就算被拔出头也很痛苦呵。”
1706020644
1706020645
这个比喻精彩极了。大家深有同感,好像每个人一下子都变成了萝卜;而鲁迅,正是一个专拔萝卜的人。他带病给长虹校稿,直至咯血也不肯休息。荆有麟的稿子,发表前必定经他过目与修正,甚至有时候想不出的字词,也都空出格子来由他代为填写。他很欣赏朱大枬,连续发表他的作品,可是在文坛上,有谁会认识这个十八岁的小青年呢?……
1706020646
1706020647
鲁迅笑着回答:“萝卜所以要拔,还是因为他有块茎,如果没有这点块茎,”他说着,双手向上一提,做出拔萝卜的样子说,“像那位作家一样,提起来只是像所有的草一样的一点细根,谁又肯费这个气力?”
1706020648
1706020649
这时候,座中又有一个发问道:“像林纾有那样的文字技术,为什么不创作几本中国名作,而偏偏去做西洋名作呢?”
1706020650
1706020651
鲁迅幽默地说:“如果没有一个‘西洋通’做助手,给他设计取材,恐怕林先生做的西洋名著也很难出版,至于这些名著的作者是谁?还得有‘考古癖’的人去研究一下。”
1706020652
1706020653
突然,女工拿着一张名片走进来。鲁迅一看,立刻把片子交回给她:“说我不在家。”
1706020654
1706020655
他继续说道:“林先生所以要做这些西洋名著,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危言,才连带想到利用某些中国人自庚子以后的崇洋心理。”
1706020656
1706020657
女工又手擎片子笑着跑进来说:“他说他下午看见先生回来的,有事要见先生。”
1706020658
1706020659
鲁迅立刻沉下脸来,拿过片子走到门前去,提高了嗓门向女工说:“你再去对他说:我说不在家是对他客气。”
1706020660
1706020661
这人是谁?也许是哪位作家吧?或是别的什么名人?大家都在猜想。可是,见鲁迅回来后改变了脸色,便也没有谁提出询问。
1706020662
1706020663
鲁迅站到窗前,背着大家,没有说话。
1706020664
1706020665
窗外。枣树傲兀地刺向天空……
1706020666
1706020667
《莽原》出版后,立即成为北京青年热心的读物。冬芬在《京副》上发表《读过〈莽原〉》一文,充分说明了它在青年读者群中的影响。
1706020668
1706020669
文章说:“盼望,盼望了好久,有几个带着多少呆气的青年叛徒,揭起竹竿,举起投枪,对于伶俐地领着柔顺的一大群绵羊的聪明人,即是在虚伪、卑贱、微弱和欺诈的中国国民性里面抬头的聪明人,也即是以保守为稳健,以中庸为达道,以泥古为博学,以圆到为得体的聪明人,起了一个大大的反动,或说是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最好是斩草除根。我的盼望,如果是一部分有朝气的青年所共有的话,那末,我要跳跃着告诉他们我的盼望已有了归宿了!因为思想界的‘梁山泊’已发现在‘首善之区’的北京了,他们那‘没有什么宗旨’,‘只在道出自己’的告白,已开始贴在青年人的心底里了!简单一句话,在我们中国的思想界,已有了一伙青年底的叛徒了!他们的头领,却不是专爱招降的宋江,那是一个偏爱打人的李逵。你道他们的窠穴是什么?原来就是我们早已读到的《莽原》——伏着青年叛徒的《莽原》!他们的头领是谁,就是被学者骂过的鲁迅先生——不爱妥协的鲁迅先生。”
1706020670
1706020671
随着鲁迅离京,《莽原》解体,周围的青年开始背叛他。其中,反对最力者就是他最为爱惜的高长虹!
1706020672
[
上一页 ]
[ :1.70602062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