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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12 许广平是深切地理解他的,包括喝酒在内。她知道,他的“刘伶癖”,并非出于遗传,而是对于环境的无力的反抗。但是,为了不致危及他的伟大的工作,她仍然觉得自己有责任尽力地加以劝阻,虽则也明白未必可以禁绝。不过,经过这么一回,鲁迅的确不敢像从前那般的沉湎于酒了。他怕见她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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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14 至于禁烟,自然比禁酒更难。鲁迅自己就曾经表白过,与其彻底戒烟,还不如从此不再工作。许广平记得,头一次到这里“探险”,最突出的印象便是他对烟的依赖,一支接一支地抽,几乎是片刻不停。现在,她见到老虎尾巴的砖地上,又像从前一样狼藉着烟灰和烟尾巴了。几个月前,她是把禁烟和禁酒作为并列的条件向他提出,要求实行的。然而没有法。为了施加更大一点的压力,她找来许羡苏,两人在客厅上跟鲁迅谈判了整整一个夜晚。她们都知道他害病,病人是不能没有一个严格的禁区的。就关系而言,她们都必须负有这种警戒的任务。他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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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16 要紧的还有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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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18 这刀子是许广平所一直记挂着的。每忆起他的同乡说的关于他会自杀的话,她就心跳不已。趁着这避难之际,她暗暗地搜遍了书架和床褥,果然发现了两把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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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20 她郑重宣布“缴械”。想不到鲁迅笑了笑,也就完事了,一点没有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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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22 爱情可以使所有的人变得单纯、温柔而富有活力。在许广平居留期间,鲁迅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声地说着,快步地走着,简直换了一副样子。遇到太高兴的时候,他还双手撑着桌子,像当年做学生的时候上体育课一样,从这边纵身跃到那边。小小的四合院,几乎到处都可以听到他的说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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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24 从此,他们往来更频繁了。一有空闲,许广平就跑来给他校对和誊抄稿子。只要听到门外的熟悉的脚步声,他就会立刻变得快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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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26 鲁迅的师长般的庄严完全崩溃了。许广平不再是“小孩子”了。一天,当他们重新坐在一起时,许广平突然握住他的手,紧紧不放。她要说什么呢?什么也没说。鲁迅的手也轻柔地缓缓地伸了过来,接着就是紧紧一握!彼此都听得见,心的跳动,如两匹野马扬鬃疾驰,以蹄声击打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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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28 一阵风暴过去,鲁迅轻声说道:“你战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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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30 许广平以“平林”为笔名写了两篇短文:《风子是我的爱……》和《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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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32 《同行者》于10月12日发表在鲁迅主编的《国民新报》副刊上面,很明显,她要向一个无爱的世界公开她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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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34 “一个意外的机会,使得佢俩不知不觉地亲近起来。这其中,自然早已相互了解,而且彼此间都有一种久被社会里人间世的冷漠,压迫,驱策;使得佢俩不知不觉地由同情的互相怜悯而亲近起来。”估计到道德家们的嫉恨,以及可能的猛烈的袭击,她写道:“然而,沐浴游泳于爱之波的佢俩,不知道什么是利害,是非,善恶,只一心一意的向着爱的方向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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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36 在文章里,许广平把鲁迅称作“她”,称作神话中女性化的神“风子”,一方面是故意把事情弄得含混些,另一方面也不无调侃的成分,表达着胜利的快意。另一篇写道:“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同类也罢!异类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于我们不相干,于你们无关系,总之,风子是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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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38 鲁迅也写过类似的两篇文章,一篇叫《死火》,一篇叫《腊叶》。虽然写作的时间相隔半年之久,合起来看,倒像是一副对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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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40 《死火》是许广平到“秘密窝”“探险”过后写的。写前一天,鲁迅首次挑动考试,向许广平发布关于“秘密窝”的试题。文中的被遗弃的“死火”明显是自喻,而一直思索着要把“死火”带出冰谷的“我”,则是许广平。“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这的确是很可感激的。然而,醒来以后怎么办呢?“死火”知道,留下必将冻灭,被带走又将烧完。内心是很矛盾的。那结果,是一同走出冰谷。但刚到冰谷口,“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而“死火”,自然如红彗星般迅忽归于寂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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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42 与其让别人为自己牺牲,毋宁自己烧完,这是鲁迅最初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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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44 八个月后,鲁迅作为“腊叶”再度出现时,已适值群叶飘散的时候而被保存了下来。病叶一片,果真可以保存长久吗?“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的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他不无忧伤地写道,“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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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46 即使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不能永存,被保存的感激也仍旧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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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48 许广平明白,鲁迅含蓄;许广平热烈,鲁迅深沉。而犹疑与忧郁,是只有鲁迅才有的,因为他的负担太重,所受的伤害也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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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50 当鲁迅决定结束多年来的痛苦生活之后,他的顾虑就不只在朱安一人,还有整个社会。他已经是“名人”了,名人有名人的烦恼。在信中,他曾经这般表白过:“思想改变了,但还是多所顾忌,大部分自然是为生活,几分也为地位,所谓地位者,就是指我历来的一点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为的剧变而失去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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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52 爱情的产生,对鲁迅个人来说具有“革命”的意义。他牺牲太多了,为母亲,为家庭,为青年,为大众。个人的生命价值难道只好体现利他的方面?现在,为他所崇尚的个性主义,是第一次在带有隐秘性质的道德伦理关系上面显示了它的存在。然而无论作为社会成员,还是作为家庭成员,要维护个人的一点小小的权利,都必须接受来自社会的强大的压力。在家族主义制度面前,每个单个的人都是孤独者。还是热血少年的时候,他就曾经为理想中的“人国”呼吁过:立人!立人!其实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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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54 他回顾自己的前半生,那是一条可堪伤悼的孤独者的道路,要说将来,它又通往何处?人在一生中,要是得不到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理解、爱护与温存,那是多么可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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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56 关于未来的可怖的悬想,被他加倍地扩大开来,以致形成一个小说的构思:《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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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58 连殳原来是一个改革者。他怀抱着改造社会的热情,结果不但得不到社会的同情和理解,反而接连遭到打击。后来他死掉了,死时陪伴他的是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孤独地来,复孤独地去。不过在死前,他曾冷酷地报复过他周围的环境,包括先前为他所喜欢的孩子们。无力反抗社会,徒然保持着一种精神。把庞大的社会缩小为客厅里的几个人,从而加以尽兴的嘲弄。既是报复,又是自戕,以自戕的方式实行报复,事情本身不就十分可悲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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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1460 小说里,连殳这样解剖自己的灵魂: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算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不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也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鲁迅自己就写过《求乞者》,在《野草》和别的地方,也都说过类似的话。智慧上的悲观主义,意志上的乐观主义。一个人,只要专一怀想痛苦的旧事,或凝视自己的影子,便多少要带上若干的伤感,不管他实际上有多么健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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