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21549
读者对陈源加给他的罪状非常关心,尤其是所谓的剽窃,大家都急于知道他是怎样辩解的,他的笔战所向无敌,这是众所周知的,但这一回却疑心他要败北了。《语丝》出版的当天,发售处就像开盛会一样地挤满了人,刊物一到便立刻被抢光了。
1706021550
1706021551
所以取“不是信”为题,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不满于周作人的信来信往,示人以弱;二是讽刺陈源、徐志摩之流故用私人通信的形式,以售其奸。
1706021552
1706021553
信中对陈源所设的各种罪案逐条加以驳正。关于《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声明说,盐谷氏的书确系参考书之一,但又说明了其间的分量、取舍、考证的不同。由于陈源在西班牙作家塞文狄斯和“四书”合成的时代两处闹了错误,所以他接着说:“自然,大致是不能不同的,例如他说汉后有唐,唐后有宋,我也这样说,因为都以中国史实为‘蓝本’。我无法‘捏造得出奇’,虽然塞文狄斯的事实和‘四书’合成的时代也不防创造。”上流人物特别爱面子,像这样的常识性错误本是不该犯的,经鲁迅这样翻手一拨,尊容便给损坏了。
1706021554
1706021555
尤有甚者,是紧跟着的一段奇文:“但我的意见,却以为似乎不可,因为历史和诗歌小说是两样的。诗歌小说虽有人说同是天才即不妨所见略同,所作相像,但我以为究竟也以独创为贵。”明白背景的人都知道,“有人”者同样是针对陈源而来的。
1706021556
1706021557
陈源的恋人凌叔华抄袭小说图画的作法,不久前已为别的读者所揭发。陈源曾在《现代评论》和《闲话》里隐约地为她辩解说:“至于文学,界限就不这样的分明了。许多情感是人类所共有的,他们情之所至,发为诗歌,也免不了有许多共同之点。……难道一定要说谁抄袭了谁才称心吗?”又说,“至于伟大的天才,有几个不偶然的剽窃?”陈源的一束通信原是由周作人带出关于鲁迅的“专论”的,在鲁迅看来,实在同因为亲属关系而灭族,或文字狱的株连一般。那么,对不起,请君入瓮吧!
1706021558
1706021559
“攻周专号”刚刚出版,徐志摩便惴惴然,害怕自己被周氏兄弟咬住不放。第二天,他写信给周作人,表示“十三分懊怅,前晚不该付印那一大束通信”,要求周作人劝说鲁迅“休战”。他说:“只有令兄鲁迅先生脾气不易捉摸,怕不易调和,我们又不易与他接近,听说我与他虽则素昧平生,并且他似乎嘲弄我几回我并不曾还口,但他对我还像是有什么过不去似的,我真不懂,惶惑极了。我极愿意知道开罪所在,要我怎样改过我都可以,此意有机会时希为转致。”
1706021560
1706021561
其实,在写《关于下面一束通信告读者们》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一种不良的预感了。“你平空打一下罗马人,你发现一个野兽。”此前,鲁迅对他的几回“嘲弄”大抵是旁敲侧击,倘若这次被激怒了,向他发起正面的进攻来,以他仅有的一点才子气能抵挡得住吗?
1706021562
1706021563
又过了两天,他在《结束闲话,结束废话!》的题目底下,大声呼吁说:“负有指导青年重责的前辈”不该如此“混斗”,“让我们对着混斗的双方猛喝一声,带住!”
1706021564
1706021565
陈源也央人向鲁迅和周作人求情,希望不再论战下去。因为他的未来的丈人看见不少骂陈源的文章,以为他不是好人,有中断他们往来之意,这不免要使他慌了手脚。
1706021566
1706021567
他们对鲁迅估计错了。他这个人,根本不需要上流人物的温柔敦厚、彬彬有礼。猫算什么呢?只因为吃了他的隐鼠,他就要复仇。最先不过是追赶,袭击,后来却愈加巧妙了,能飞石击中它们的头,或诱入空屋,打得它垂头丧气。几十年过去,并没有改变这种仇猫心理,可以设想,任陈源、徐志摩怎样咪咪地善于哀求,他也决不会轻易地放过他们。
1706021568
1706021569
——《我还不能“带住”》!
1706021570
1706021571
果然,鲁迅迅速做出了反应。他说过:“在我们不从容的人们的世界中,实在没有那许多工夫来摆臭绅士的臭架子了,要做就做,与其说明年喝酒,不如立刻喝水;待廿一世纪的剖拨戮尸,倒不如马上就给他一个嘴巴。”你要“带住”了,我也就一定“带住”吗?还不能这般地谨听指挥哩!
1706021572
1706021573
他严正声明道: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李四光说他:“拿起笔来,总要写到露骨到底,才尽他的兴会。”虽然是出于攻击,但多少也透露出一点他的韧战精神。譬如为徐志摩所艳称的陈源的“家事”,鲁迅就讥讽过两回,先是在《有趣的消息》里作直接的叙述,以后又含蓄地写进《坟》的题记里,说:“中国人的思想,趣味,目下幸而还未被所谓正人君子所统一……只要这样,我也就非常满足了;那满足,盖不下于取得富家的千金云。”陈源用极下流的流言诬蔑女性,徐志摩却吹捧他“对女性的态度,那是太忠贞了”。这是何等模样的“忠贞”呢?鲁迅偏要撕掉他的假面,打碎他的臭架子。平时,这些文人学者总有一面辞严义正的军旗,临末,还有一条义正辞严的逃路。必须堵截他们,将他们的“公理”的旗插到“粪车”上去,将他们的漂亮的外套抛到“臭毛厕”里去!假使他们真的知道自己身上也有鬼,能赤条条地站出来说几句话,或许可以“带住”,但是,要他们改悔是不容易的。
1706021574
1706021575
鲁迅曾经描写过这样的战士:
1706021576
1706021577
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投枪。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但他举起了投枪!他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但他举起了投枪!
1706021578
1706021579
即使“太平”,不闻战叫,他一样举起投枪!
1706021580
1706021581
如果一个人仅仅出于个人或集团的考虑,也许中途就得放下武器,至少也当歇息一些时。但是,鲁迅太不自量了,就像神话中的逐日的夸父一样,不管距离如何,心目中只有一个目标:中国。以中国之大、鬼魅之多,凭一个人的有限的时光是可以对付得了的吗?他的恋战是必然的,可以理解的,然而这不能不使他陷入一种身心交瘁的状态。所谓“争天拒俗”,他实在争得太苦了!
1706021582
1706021583
然而,他也有与世无争的时候。
1706021584
1706021585
瑞典地理学家斯文赫定,通过本国公使向北京政府交涉前往蒙古、新疆的沙漠地区作调查旅行。他的要求未被全部采纳,但以中国学者一同参加为条件,成立了西北考察团。北大教授刘半农作为中国方面的代表与斯文赫定谈判。谈判期间,斯文赫定委托刘半农推荐诺贝尔文学奖金的候选人。他提名鲁迅,斯文赫定同意了。
1706021586
1706021587
刘半农托请台静农写信给鲁迅,征求他的意见,不料他的答复是:不要。
1706021588
1706021589
复信说:九月十七日来信收到了。请你转致半农先生,我感谢他的好意,为我,为中国。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
1706021590
1706021591
诺贝尔奖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
1706021592
1706021593
或者我所便宜的,是我是中国人,靠着这“中国”两个字罢,那么,与陈焕章在美国做《孔门理财学》而得博士无异了,自己也觉得好笑。
1706021594
1706021595
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1706021596
1706021597
我眼前所见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颓唐,此后能否创作,尚在不可知之数。倘这事成功而从此不再动笔,对不起人;倘再写,也许变了翰林文字,一无可观了。还是照旧的没有名誉而穷之为好罢……是不是太孤僻太执拗了一点呢?
1706021598
[
上一页 ]
[ :1.70602154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