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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大抵是胆怯的。他见鲁迅在房内整理书籍,便在门旁站定,不敢惊扰;许久,才轻轻地叫一声:“鲁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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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发现了他,立即微笑着让进屋内,生怕怠慢了年轻的客人。所有事前的顾虑都一下子忘掉了,眼前,一双历尽沧桑的眼睛,使他感到特别的慈爱和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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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荻告诉鲁迅,几年来自己怎样喜欢读他的作品,接着谈到厦大的现状,以及对厦大的未来的希望。大约鲁迅是初次接触到这里的尊孔复古的情况,听说学生还得“之乎者也”地弄文章,他感到很惊奇,幽默地笑了一笑,说:“是这样的吗?应该改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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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久,俞荻又同采石、梅川、卓治等同学一起来访。在鲁迅的指导下,青年学生组织起了两个文学社:“泱泱社”和“鼓浪社”。它们分别创办了《波艇》月刊和《鼓浪》周刊,两个刊物,都请鲁迅负担审稿和改稿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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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师大旧学生三人,都是国文系毕业的,现在在厦门的中学里任教。一天,他们邀他到南普陀午餐,对他的南下表示欢迎。座中作陪的,还有林语堂、沈兼士和孙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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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聚会,师生间谈了许多:五四运动,民主与科学,舆论的先驱作用,读经与白话运动,等等。往日的学生走出了社会,犹能保持改革的锐气,不满于文化界的萎靡停滞的现状,渴求把白话文推广到民众中去,主张旗帜鲜明地反对复古派,都是极其难得的。鲁迅感觉到,他们在当地相当孤立,希望有强大的援军。可是,自己目前的状态,不是很叫学生失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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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趁呆在厦门的机会,尽可能地为他们做点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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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很难逃脱环境的支配。如果环境与个人的愿望相违,纵使竭尽努力,结果往往还是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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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0日,学校开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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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原来准备开设三门课程:一、声韵文字训诂专书研究;二、小说选及小说史;三、文学史纲要。因为无人选修专书研究,便剩下每周各两小时的文学史和小说史了。林语堂很希望他能多讲,在他也情不可却,如教授文学史,只要看看这里旧有的讲义和别人的办法,随便讲讲便够了,然而他还是想认真地编一编,功罪在所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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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为了一个朋友的好意也值得这样,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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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望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厦大的全盘的结构,其虚浮与混乱,令人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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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厦大给他的印象,就是硬将一排洋房,摆在荒岛的海边,像他后来写信给章廷谦说的那样。四面都是荒滩,无屋可租,宿舍也只容四百人,即使有人要来,也无处可住。学校当局说要本校发达,还不是梦想吗?他怀疑早先就没有计划,甚至根本没有人认真考虑过,所以至今仍然散漫得可以。同来的教授讲师,全都被搁在作陈列室的大洋楼上,居无定所。虽然听说现在正在赶造教员的宿舍,但何时建成,谁也不敢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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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所住的地方距课室不远,如果上课,必须走九十六级的石阶,来回就是一百九十二级了。他幽默地告诉朋友说,简直是“收拾光棍”。住在这里,喝开水也很不容易,不过他改变了策略,抽烟而少喝茶,也就勉强可以做到与环境相适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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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科的课时本来不算多,但加在身上的别的工作却太繁:本校季刊的作文,本院季刊的作文,指导研究员,诸如此类,实在很够做的了。学校当局又急于事功,问履历,问著作,问计划,问年底有什么成绩发表,使他看得心烦。他曾经希望,将先前所集成的《汉画像考》和《古小说钩沉》印出,因为看这类书的人一定很少,折本无疑,自己是印不起的,惟有有钱的学校才合适,但是到了这里以后,看过情形,只得将印《汉画像考》的想法取消了。即使单是拿出去一本《古小说钩沉》,他们也未必给出版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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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学院里的顾颉刚,虽是《语丝》的同人,却是胡适的信徒。另外还有两三个人,凭感觉,似乎也都是顾颉刚推荐的,大同小异而更浅薄,语言无味不足算,夜间还唱留声机,咿呀呀的梅兰芳之类,那是足够讨厌的。惟一的方法是少说话,不过这也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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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有一种很特异的现象,就是这里的人很欺生,因为是闽南,所以把他和南来的教员称为“北人”。被称作“北人”者,在他还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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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不通,消息闭塞,加以饭菜之坏,虫类之多,都无处不在提示:此地不可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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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周以后,他迁居到号称集美楼的一个四无邻居的大房间里去。一来离开了周围的那些无聊人,不必一同吃饭,听些无聊话,二来到平地走扶梯二十四级,比原先要少七十二级,这就很值得庆幸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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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换一处居所就可以叫人兴奋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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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房的当天,就有两件事令他气愤难耐。其一是房间里无一件器具,向办公室要罢,襄理黄坚故意刁难,要他开账签名。小小襄理的位置,直如明朝的太监,可以倚仗权势,胡作非为。他平日便看不起黄坚,遇到这事情,不禁大发其怒。怒气发过以后,器具便有了,又添了一张躺椅,且由总务长亲自监督搬来。还有一件,足见校方用钱的悭吝。因为房中有两只电灯,电机匠便来取走其中的一只,其实对于一个教员,多少一只灯泡又何必如此计较呢?灯泡宝贝似的被拿走以后,连电路也忘了关闭,直到由自己发现了把人叫回来,才给粗率地关上,真是麻木到了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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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抚慰远方的恋人,他在迁居的当晚写信道:“今天晚上,心就安静得多了。”像他这样一个备受刺激,且又容易激动的人,实在没有安定的可能。虽然时有学生来谈,涓涓情谊,又如何浇得透心灵深处的大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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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当他回忆起居处楼上的这段日子,字里行间犹有一股逼人的冷气:……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在这样的境遇里,许寿裳还得让他谋职,他有什么办法呢?到厦大的第四天,他就很失望地告诉许寿裳说:“今稍观察,知与我辈所推测者甚为悬殊。”及至一个月后,他又说:“为求生活之费,仆仆奔波,在北京固无费,尚有生活,今乃有费而失了生活,亦殊无聊。”对于在京时的教学生涯,尤其是在女师大中的紧张战斗的日子,是很可使他怀恋的。所以,几乎在同一时候,他给许广平的信中重复了同样感慨的话:“我想,一个人要生活必须有生活费,人生劳劳,大抵为此。但是,有生活而无‘费’,固然痛苦;在此地则似乎有‘费’而没有了生活,更使人没有趣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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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何等地吸引人又折磨人的事情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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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打算同许广平分头单干两年的,现在,他已经明显地感觉打熬不下去了,于是决定改变计划:一年!至多敷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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