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022272e+09
1706022272
1706022273 他说:“没有什么人有这样的大权力:能够叫你们永远被奴役。没有什么命运会这样注定:要你们一辈子做穷人。你们自己不要小看了自己:以为是平民子女,所以才进到这平民学校来……”
1706022274
1706022275 说到要读书,要关心国家大事时,他突然发问道:“半个月前,你们听见说革命军攻下泉州城没有?”有一个女子回答说:“听见的!”他感到非常满意,接着说:“军阀被消灭了,中国才会好起来,你们的境况才会好起来!……”
1706022276
1706022277 五分钟。演讲结束了。就这样,他交给了学生以一个发自心底的祝福。
1706022278
1706022279 接着是校长辈的冗长的讲话。有一个曾经留学西洋的教授说:“这学校之有益于平民也,例如底下人认识了字,送信不会再送错,主人就喜欢他,要用他,有饭吃……”不待说完,鲁迅就溜出了会场,到邮政代办所查看“害马”的信件去了。
1706022280
1706022281 忍耐是有限度的。
1706022282
1706022283 既然鲁迅面对社会问题是一个进攻的好手,那么,当高长虹向他步步进逼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安于防守。
1706022284
1706022285 对于青年的攻击,他是从来不去还手的,不像对待前辈和地位相同的一群。他觉得,他们都还脆弱,不如自己禁得起践踏。然而,要是以忍让为可欺,或纠缠,或奴役,或责骂,或诬蔑,闹个不完,大有避进棺材,也仍当戮尸的样子,那是不行的。他愤慨了。他必须奉行他的个人主义,因为他发现他们大多是挂新招牌的利己主义者,所以决定不再彷徨,拳来拳对,刀来刀挡。
1706022286
1706022287 11月20日,他做了一篇《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分发《莽原》、《语丝》、《北新》、《新女性》等期刊揭载。同时出击,火力相当猛烈。
1706022288
1706022289 启事撇开高长虹个人,刀锋正对由他领衔的“狂飙社”。他声明说,在北京编辑的三种出版物,所用稿件都是以个人名义送来的,向来不知道“狂飙运动”是怎么一回事。这样,高长虹关于他破坏狂飙社的种种指控便不攻自破了。至于“思想界先驱者”的称号,他认为这是狂飙社特赐的“第三顶‘纸糊的假冠’”,便把它同陈源类似的嘲骂先后联系起来。“暗中所加,别有作用”,那意味就很明显了。但是,对于所有的“假冠”,他的态度是:“头少帽多,欺人害己”,“本人事前并不知情,事后亦未尝高兴”。
1706022290
1706022291 文章虽然简短,却比高长虹的长文要刻毒得多。
1706022292
1706022293 鲁迅始终觉得,高长虹的突然翻脸是有来由的,但是,投稿的纠葛显然不是惟一的原因。在给韦素园的信中,他作了各种猜测,说到某一种可能的原因时,他好像有点不便明言,只是说:“我推测得极奇怪,但未能决定,已在调查。”
1706022294
1706022295 作为文坛上的一种现象,他认为有进一步揭示的必要,因为启事毕竟做得太简单了。
1706022296
1706022297 过了一些天,他接连写了两篇文章:《〈走到出版界〉的“战略”》和《新的世故》,以新颖的形式,泼辣的语言,狠蜇了像高长虹一类青年的“天无二日,唯我独尊的酋长思想”。他指出,这类青年在内太要虚饰,在外太依附和利用了先驱。他们缺乏做人的真诚和勇气。对于前进的青年来说,其实是本无所谓“绊脚石”者的。如果敢于唾弃旧时代的好招牌,敢于正视和坦白自己,则即使真有绊脚石,也会成为踏脚石的。
1706022298
1706022299 文中,他插入一段相当长的自白。他说,他是一个很平凡的人,要动转,要睡觉,但有个性。他不能没有个性。他承认,他是“党同伐异”的,从来不挂什么“公理”、“正义”之类的金字招牌。他一再申明自己的做人原则:我乃党同而伐异,“济私”而不“假公”,零卖气力而不全做牺牲,敢卖自己而不卖朋友,以为这样也好者不妨往来,以为不行者无须劳驾;也不收策略的同情,更不要人布施什么忠诚的友谊,简简单单,如此而已。对高长虹的“调查”结果,证实了他的推测不为无因。根据传说,他终于查看了《狂飙周刊》第17期发表的一首题为《给——》的诗。
1706022300
1706022301 诗中说:“月儿我交给他了,我交给夜去消受。……夜是阴冷黑暗,他嫉妒那太阳。太阳丢开他走了,从此再未相见。”韦素园的解释是:“太阳”是高长虹自况,“月儿”是许广平,鲁迅则是“夜”。
1706022302
1706022303 是不是这样呢?推断未必是确切的,他想,也许是别人的神经过敏,也许是狂飙社的同伙故意附会宣传,但是,出于“单相思病”所引起的病态反应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疑心你破坏了他的好梦,因此嫉恨你。你与她同车离京,是不是存心带她到厦门“消受”呢?上海,北京,不都有了一些类似的传闻了吗?更早一些时候,他在《狂飙》里说的:“我对鲁迅先生曾献过最大的让步,不只是思想上,而且生活上。”什么叫“生活”?那意味不是很明显的吗?……
1706022304
1706022305 “如果真属于末一说,则太可恶,使我愤怒。”12月29日,鲁迅写信告诉韦素园说:“我竟一向在闷葫芦中,以为骂我只因为《莽原》的事。我从此倒要细心研究他究竟是怎样的梦,或者简直动手撕碎它,给它更其痛哭流涕。只要我敢于捣乱,什么‘太阳’之类都不行的。”
1706022306
1706022307 他迫不及待,第二天就跟高长虹“捣乱”了。
1706022308
1706022309 “捣乱”就是胡来。无须正规战法,论辩还有什么必要呢?该弄的都弄过了。当他决定以讽刺性的形象把高长虹一类标本化的时候,作过的《补天》便成了新的诱惑,在女蜗胯下画一群小东西确曾使他感到惬意。太可恶了!……太阳,月亮,太阳,月亮……读了诗之后,一整天脑子里都旋转着太阳月亮,于是,他也就连带想到了射日的羿和奔月的嫦娥。《淮南子》:“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娥窃以奔月。”恰好,太阳月亮都可以混到一块。还有《孟子》说的:“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愈己,于是杀羿。”哈哈,连小人也有了!……
1706022310
1706022311 鲁迅完全避开羿“射十日”、“断修蛇”、“禽封”的黄金时代,而表现他的困境。由于善射,乃致连生活也不能维持。为了喝一口鸡汤,他居然来回跑了二百里路,还得挨老太婆一顿毒骂,外贴十五个白面炊饼;接着,又差点儿遭了弟子逢蒙的暗算,幸而有防身的“啮镞法”;最后是妻子嫦娥弃他而去,独自飞升。总之是运交“华盖”,接连倒霉。他从来未曾有过“追月亮”的打算,道士送的金丹就一直被他放在首饰箱里,即使后来说是要“追上去”,也不是为的月亮,而是被他视为生命的嫦娥。
1706022312
1706022313 逢蒙和嫦娥都是利己主义者,逢蒙学会了射术,便要谋害老师,而且到处造谣诽谤,破坏羿的声誉,贪天之功以为己有,在领教了逢蒙的各种卑劣手段以后,羿仍然笑着教训他:“你闹这些小玩艺儿是不行的,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练练才好。”又说:“本人面前捣什么鬼,俺向来就只是打猎,没有弄过你似的剪径的玩意儿……”嫦娥贪吃懒做,让羿终日为她奔忙,还喋喋不止,且用高长虹式的语言骂道:“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羿不但毫无怨尤,而且仍然为她设想,以致自责起来:“不过乌老鸦的炸酱面确也不好吃,难怪她忍不住……”他善良,坦诚,大度,无须听女乙女辛诸如“战士”、“艺术家”之类的奉承话,一样不要“纸糊的假冠”。但是,他又是疾恶如仇,不容欺负的,怒射月亮的场景足以表现他的战士的雄姿。他目标如一,不改初衷,在遭到亲人叛离以后,依旧追随不舍。文章多处写到马,对于一匹多年陪伴他的坐骑,他充满着关切之情。当他不得已终于做出服药升天的决定以后,仍然对女庚说:“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喂马!”
1706022314
1706022315 这便是小说《奔月》最后的一句话。
1706022316
1706022317 羿与逢蒙、嫦娥的态度在这里有了最鲜明的对照。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写道:“我愤激的话多,有时几乎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然而自己也觉得太过,做起事来或者且正与所说的相反。”在羿的身上,是掺和着鲁迅的人格气质特点的。
1706022318
1706022319 总之,羿是一个悲剧英雄。鲁迅借他抒愤懑,获得某种愉快,但也表达了内心深处的孤寂之感。
1706022320
1706022321 小说登在1927年1月25日版的《莽原》上面。离厦时,他这样做了总结:“但从去年以来,我居然大大地变坏,或者是进步了。虽或受着各方面的斫刺,似乎已经没有创伤,或者不再觉得痛楚,即使加我罪案,也并不觉着一点沉重了。这是我经历了许多旧的和新的世故之后,才获得的,我已经管不得许多,只好从退让到无可退避之地,进而和他们冲突,蔑视他们,并且蔑视他们的蔑视了。”
[ 上一页 ]  [ :1.70602227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