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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相爱,中间多出一个人,总是绕不开,总是要回到那里去。但是,自己是没有责任的,需要维护的只有爱的权利。他可不同了。在社会上,他是一个有地位的人,对于婚姻的背叛,必将给他带来极其不利的影响,从经济直到声誉。此外,他还有家庭,母亲,容得下硬做吗?他的负担是沉重的。可是,你不能代替他下决心,你没有分担的资格。中国的道德是森严的,上流社会尤其如此。如果各种攻击不至于危及生活,那倒也罢了,然而也不行,所谓真的人生到底是什么东西?要爱,就无所顾忌地爱去,何必给人以这么多枝节的纠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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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深夜,她冒着“煽动的嫌疑”,终于直率地写出了自己的意见,虽然遇到敏感的地方还是不得不拐一个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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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鲁迅到广州的“合”与“不合”问题,只消寥寥数语就解决了,足见她的明敏。鲁迅十分关心她的行止,这是她知道的,因此明确表示“留粤成分为易”,以免除他的后虑。剩下的,便都是“一条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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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鲁迅说:“你的苦了一生,就是一方为旧社会牺牲,换句话,即为一个人牺牲了你自己,而这牺牲虽似自愿,实不啻旧社会留给你的遗产,听说有志气的人是不要遗产的……”在这里,“遗产”显然是指代朱安。她分析了鲁迅作为“觉悟”的“农奴”,又不能抛弃“遗产”的种种困境以后,说:“我们是人,天没有叫我们专吃苦的权力,我们没有必受苦的义务,得一日尽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我们是人,天没有硬派我们履险的权力,我们有坦途有正道为什么不走,我们何苦因了旧社会而为一人牺牲几个,或牵连至多数人……”最后,谈到“遗产”的处理问题:“而事实上,遗产有相当待遇即无问题,因一点遗产而牵动到管理人行动不得自由,这是在新的状况下所不许,这是就正当解决讲,如果觉得这批评也过火,自然是照平素在京谈话做去,在新的生活上,没有不能吃苦的。”她把所说的一切交与鲁迅去裁决,如果鲁迅还是不能抛弃“遗产”,她也仍当爱着,仍当“吃苦”,仍当牺牲。她愿意背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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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对于许广平的爱情,鲁迅还不是充满信心的。空间的障碍,从某种程度上加强了他固有的自卑和疑惧心理。因此,对于许广平的去汕,他是无可如何的;况且,从根本上说,他就很不赞成她专门从事政治活动,关心政治而又得保持某种距离,要给社会做事而又要顾及自己,大约这就是他所说的“矛盾思想”。他知道许广平生性好动,一旦置于政治环境之中,那结果将很容易滑入政客一流。这种担心不是多余的,他讨厌政客。所以,在11月18日的信中,他不安地问道:“我不知道你自己是要在政界呢还是学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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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周间,鲁迅进入了一种自省状态:你说,决心献身于社会事业有什么不好呢?你反对青年读中国书,不就是希望他们做“好事之徒”的吗?待到她真的行动起来时,你又为什么要阻拦呢?你不觉得你太自私,太要别人为你做牺牲了吗?你知道,她还是一个青年,没有你的暮气……想到这些,他的心就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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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0日,他写信报告说:“从昨天起,我的心又平静了。”虽然他自称是因为做出了赴粤和回击高长虹的两项决定,其实“平静”之来,与许广平的去向密切相关。26日的信,他的真实心态便袒露出来了:“HM不如不以我之方针为方针,而到于自己相宜的地方去,否则也许做了很牵就,非意所愿的事务,而结果呢还是不能常见,我的心绪往往起落如波涛,这几天却很平静。我想了半天,得不到结论……自然,以后如何,我自然也茫无把握。”接着说:“我想HM正要为社会做事,为了我的牢骚而不安,实在不好。想到这里,忽然静下来了,没有什么牢骚了。”HM,即是许广平信中习惯使用的罗马拼音的缩写:“害马”。显然,鲁迅心里得不到真正的安宁。他之所谓“平静”者,实际上是故态复萌,自轻自贱,听其自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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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7日,他接到许广平22日的复信和包裹通知单,“一条光”果真把灰暗的心理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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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散云开,晴天霁日。当晚,由于学校发生用电事故,电灯俱熄,无法写信。直到次日午时,几页笺纸就给一种压抑已久的激情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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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检讨说:“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历来并不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听人安排,因为那时预计是生活不久的。后来预计并不确中,仍须生活下去,于是遂弊病百出,十分无聊。后来思想改变了,而仍是多所顾忌,这些顾忌,大部分自然是生活,几分也为地位,所谓地位者,就是指我历来的一点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为的剧变而失去力量。但这些瞻前顾后,其实也是很可笑的,这样下去,更将不能动弹。”很明显,鲁迅接受了许广平关于“遗产”处理的建议。对于将来,他这样写道:“总之我以前的办法,已是不妥,在厦大就行不通,所以我也决计不再敷衍了,第一步我一定于年底离开此地,就中大教授职。但我极希望那一个人也在同地,至少也可以时常谈谈,鼓励我再做有益于人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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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奋之余,他说:“我觉得现在HM比我有决断得多。”表示了由衷的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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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前信提及在政界还是学界的问题,许广平自觉学力不足,教学固然不易,而以“直率之傻气”,也颇难于适应政界环境。但是,“不惯在金钱下呼吸”是可以肯定的。无论是鲁迅迟疑于抛弃“遗产”,还是两人分头做事的计议,其实不都是曲为经济而没法吗?所以她说,“人总得要钱,但以钱来叫精神吃苦,总不上算”,从而主张“反叛”,另寻“改善的方法”。这完全是出于以爱情为本位的考虑,结果,她在11月30日的信中做了最后的决定:“汕头我未答应去,决意下学期仍在广州,日来中央政府移至武昌,我的心又飞去好几次,但一默念,总是决定不去,无论如何,我想抵抗物质压迫,试试看是它胜过我,还是我打倒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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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意读到鲁迅的“平静”说,这使她的心重又变得烦乱起来。为什么不从两个人的共同生活这方面去考虑呢?为什么只是考虑单个人?所谓“社会事业”者,说破不值一文钱,难道你愿我终生被播弄于其中而不自拔?而且你仍愿忍受旧地方的寂寞无生趣的苦境?单独为“玉成”他人而自放于孤岛,难道这是应当的么?她觉得书信的传递实在讨厌,写罢,措辞多不达意,恐怕还会引起鲁迅的一些奇怪的想法;不写几个字罢,又怕鲁迅等着看信。这时,她真想有一个见面的机会,能彼此痛痛快快地谈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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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信都是参差进行的。鲁迅根本不会想到他的“平静”会带来别人的不平静,至今,他一直沉浸在“一条光”的暖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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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日,他写信给许广平说:“在钱下呼吸,实在太苦,苦还不妨,受气却难耐。大约中国在最近几十年内,怕未必能做若干事,即得若干相当的报酬,干干净净。”所以,办事与教书虽然都是淘气之事,在目下也只能如此。他已经能够侃侃而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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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为现实所困扰的人,居然还有兴致提到相当遥远的未来生活,说:“我想此后只要以工作赚得生活费,不受意外的气,又有点自己玩玩的余暇,就可以算是幸福了。”在自己的生活范围内,他好像从来没有使用过“幸福”的字眼,这该算是第一回罢?谈到去广州的事宜,他说,中央政府的迁移与否于自己并没有什么。他直率得可爱,说:“我并非追踪政府,却是别有追踪。”屈指算来,留厦至多也只有两个月了,还是容易混过去的,何况还有“默念”呢。他以十分亲昵的语调告诉许广平:“这默念之度常有增加的倾向,不知其故何也,似乎终于也还是那一个人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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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刚刚发出,就又想写了,其实并没有要紧事,闲谈而已。他兴奋得有点过度。下午,当他在信中谈及未来的广州之行,言辞颇带幽默:“政府一搬,广东的‘外江佬’要减少了,广东被‘外江佬’括了许多天,此后也许要向‘遗老’报仇,连累我未曾搜括的外江佬吃苦,但有害马保镖,所以不妨胆大。”接着,他报告了身体的状况,以及节制吸烟的计划。近来,他吸烟已经发展到每天三十支了。回忆在北京时,许广平深夜流泪劝戒烟的旧事,心里很难受,深觉辜负故人的好意。想到动情处,他写道:“但愿明年有人管束,得渐渐矫正,并且也甘心被管,不至于再闹脾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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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许广平12月2日来信,他的神经突然紧张起来,立即写信解释所谓“平静”的缘由,他说,惟恐牺牲别人是自己的一贯思想,但无论如何,将“害马”卖掉的意思是绝对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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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自己愿意做牺牲呢?许广平接信后,立即写信说他的怕将人当牺牲的思想是十分错误的。她说:“天下断没有人而肯甘心被人宰割,换言之,这一方出之爱护,那一方出之自动愿意,则无牺牲可言。”她认为天下是无所谓“牺牲”的,个中道理,三尺童子可知,而鲁迅这个“三尺多的小孩子”反而误解,于是下罚令道:“当记打手心十下于日记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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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鲁迅收到许广平的一小批礼物:三封来信,一件背心,一枚图章。自然,他很高兴,当即把背心穿在小衫外面,并告诉许广平说,这种穿法比穿在夹袄之外暖得多。他问:“或者也许还有别种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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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说穿比说穿了要暖和得多。几天前,许广平有信取笑他说:“‘默念增加’,想是日子近了的原故,小孩子快近过年,总是天天吵几次,似乎如此,你失败在那一个人手里了么?你真太没出色了。”“出色”乃“出息”的笔误,鲁迅抓住这点,又带出了一小篇“胜败论”。他说:“我之失败,我现在细想,是只能承认的。不过何至于‘没出色’?天下英雄,不失败者有几人?恐怕人们以为‘没出色’者,在他自己正以为大有‘出色’,失败即胜利,胜利即失败,总而言之,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置首于一人之足下,甘心十倍于戴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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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微醺中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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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读到关于“牺牲”的阐释,还有何话说呢?但他并不承认该“打手心”,只是宣布:见面时再行“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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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牺牲论”的讨论方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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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底,章廷谦应聘到了厦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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