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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是一个关键性的年头。“四一二”以后,蒋介石在大屠杀中稳住了局势,旋即整顿党军,继续打起北伐的旗帜,以“国民革命“的天然领袖的姿态出现,蒙蔽天下耳目。6月,他联合了桂、冯、阎三派新军阀,对奉系军阀张作霖作战,占领北京和天津。接着,国民党政府宣布将直隶省改称河北省,北京改称北平,从形式上统一了中国。从此,蒋介石便以一党专政的极权形式,全面开始他的铁腕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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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人从血泊中爬起来,为了一个坚定的信仰,继续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具有某种悲剧意味的是,这个年轻的政党,从诞生的时候起,就被置于基本贯彻斯大林路线的共产国际的指导之下,从而在相当程度上失去独立自主的地位,教条主义的产生变得无法避免。这时,陈独秀被撤离了在党内的领导位置,代之而起的瞿秋白、李立三、王明等,则相继推行另一条左倾机会主义路线。作为代表人物,他们都曾到过苏联,在那里接受过系统的思想训练。历史的选择不是偶然的。他们的路线错误,直接导源于共产国际、斯大林的理论模式。对于国内的政治形势和阶级关系,他们缺乏清醒的估计,否认革命已经进入低潮,按照以城市斗争为主的方针,到处发起暴动。然而,所有的暴动都先后失败了。血火中的牺牲,加以党内斗争的消耗,使革命蒙受空前惨重的损失。与此同时,毛泽东异军突起。这个在曾国藩和黄兴的故乡成长起来的革命者,把马列主义的有关理论同中国农民阶级这一物质力量结合起来,向湘赣边区,向军阀势力所未及控制的文化稀薄的地带,开拓了一条不同于十月革命的中国式的武装斗争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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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革命遭到挫折的时候,一个怪诞的现象出现了:“革命文学”竟然可以无视革命的状况而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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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统一”局面形成以后,权力者或者把统治的秩序合法化,或者从意识形态方面极力抹去阶级压迫的界限,用“民族”、“国家”的观念作为它的代用品。一些御用文人,几年前也曾一度鼓吹“革命文学”,现在则纷纷起来反对,尤其在国民党政府与苏联绝交以后。他们神经极度衰弱,总是把“革命”同共产党和苏联等同起来,所以,不久又提出“三民主义的文艺”,“民族主义的文艺”等名目,千方百计把党的私货塞进去。但是,在一个贫困、落后、专制、腐败的国度里,革命,对于广大底层特别是青年来说始终是富有吸引力的。当“革命文学”这一口号被一批左倾青年接了过去,而重新赋予它以某种激进的色彩以后,其中不合理的因素被忽略了,以致几乎所有文学青年,都以充血的眼睛倾慕于它,由是灌注了一派新时代的“阿波罗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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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成了“革命文学”倡导者的靶子。正当他因共产党人的牺牲而满怀同情和义愤的时候,却戏剧性地遭到了一群年轻的共产党员的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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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来,鲁迅对创造社颇有好感。自从得知郭沫若、成仿吾等南下投奔革命,他就一度有过联合创造社的打算。到了广州,双方还共同发表过反对帝国主义的宣言。虽然,成仿吾穿着高统军靴在大街上昂首阔步的姿态令他不快,但是创造社在文艺方面的努力,他是切实感受到了的。所以,离开广州之前,对于创造社在南方所受的压迫,他在通信中才有那么深沉的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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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此群集上海之际,原先的联合打算不就可以实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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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有了一个机会。一天,创造社成员郑伯奇、段可情、蒋光慈到访。他们的目的,正在于联合起来,共同创办一个刊物,提倡新的文学运动。看来,他们是经过了一番酝酿,而且实际上也取得创造社的中心人物郭沫若的同意和支持,从而发出合作的邀请的。对鲁迅来说,现在所要对付的,主要是遍身血腥的权力者及其走狗,因此也就慨然允诺,并且主张不必另办刊物,可以恢复《创造周报》,作为共同的阵地。不久,《时事新报》便刊登了《创造周报》的复刊广告,并载有特约撰述员三十余人的名单。其中,鲁迅名列首位,其次是化名“麦克昂”的郭沫若。大约将近一个月,《创造月刊》还登出预告说:“《创造周报》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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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是一个死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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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阵喧嚷之后,便悄无声息,再也无人光顾什么鲁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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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仿吾从另一条路线出发,远到日本东京招兵买马,实行全面恢复和加强创造社的雄心勃勃的计划。南昌起义失败后,郭沫若从香港写信给成仿吾,主张从革命时代回到文学时代。成仿吾认为,这样的态度是消极的,应当进一步以文学推动革命。这时,左倾教条主义已经成为国际共运中的一种风气。在日本,福本主义大行其道,狂热的青年学生尤其醉心于福本和夫的著作。成仿吾发动回国参加后期创造社活动的重要人物,几乎都是以京都帝大文学部哲学科作为起点的,而且直接、间接同东京日本进步学生组织“社会科学研究会”发生联系,而这个组织正是福本主义的圣地。他们在思想上接受了福本和夫的“分离结合论”和“理论斗争主义”,重视“马克思主义意识”和“理论斗争”,主张由具有纯粹革命意识的优秀分子从不纯分子中间分离开来,然后集中到群众中培植革命思想。此外,在文学观念上,他们还接受了苏联的试图垄断文坛的“无产阶级文化派”和“拉普派”的影响。当郑伯奇把准备联合鲁迅的情况写信到东京来,成仿吾便拒不同意。他认为,老作家都不行,只有把老的统统打倒,才能建设新的普罗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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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鲁迅一下子从联合对象变成了批判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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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年底,冯乃超、李初梨、彭康、朱镜我、李铁声等五人毅然抛开东京的学业回到上海。回国前,他们曾同成仿吾一起组织筹办了一个新的刊物——《文化批判》。次年1月,创刊号出版了。成仿吾在祝词中写道:现在是算总账的时候,《文化批判》将担负起伟大的历史任务,贡献指导性的革命理论,给全战线以朗朗的火光。他们以天下为己任,决心成为中国混沌落后的文化艺术的批判者和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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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蒋光慈、钱杏等成立“太阳社”,出版《太阳月刊》。虽然,在“革命文学”的发明权和领导权方面,太阳社和创造社之间有过激烈的争论,但是,就倡导同一性质的“革命文学”,以及攻击鲁迅等“老作家”来说,他们的步调是完全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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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批判》创刊号以醒目的位置编排了冯乃超的长文:《艺术与社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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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列举白话文运动以来五位有代表性的作家,惟有一个“富有反抗精神”的,就是郭沫若。关于鲁迅,作者这样写道:“鲁迅这位老生——若许我用文学的表现——是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世人称许他的好处,只是圆熟的手法一点,然而,他不常追怀过去的昔日,追悼没落的封建情绪,结局他反映的只是社会变革期中落伍者的悲哀,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隐遁主义!好在他不效L.Tolstoy变作卑污的说教人。”接着引用了列宁的《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一文中的两段话,一再证明,托尔斯泰一类人道主义者是反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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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刊第2期是李初梨的又一篇长文:《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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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把鲁迅和周作人、陈西滢等相提并论,把他们的文字统称之为“趣味文学”,以“趣味”为中心,“蒙蔽一切社会恶”,“麻醉青年”。文中反诘道:“鲁迅究竟是第几阶级的人?他写的又是第几阶级的文学?他所曾诚实地发表过的,又是第几阶级的人民的痛苦?”他照例标榜创造社和郭沫若,认为那才是真正继承了“中国文学革命的正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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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李初梨之所谓“趣味文学”,是来源于一年前《洪水》半月刊的成仿吾的文章。文中以漫画的笔法写道:“在这时候,我们的鲁迅先生坐在华盖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说旧闻”;并且说:“由现在那些以趣味为中心的文艺,可以知道这后面必有一种以趣味为中心的生活基调”,“它所暗示着的是一种在小天地中自己骗自己的自足,它所矜持着的是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写于四年前而在最近发表的《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对新文学运动的评价是,无论否定旧思想或介绍新思想,两方面都不曾收到应有的效果。以《语丝》为中心的周作人一派的成绩无非是一种“浅薄的启蒙”,“他们是代表着有闲的资产阶级,或者睡在鼓里面的小资产阶级。他们超越在时代之上,他们已经这样过活了多年,如果北京的乌烟瘴气不用十万两无烟火药炸开的时候,他们也许永远这样过活的罢”。文中说,是创造社“救了我们全文学革命的运动”激励了全国的“印贴利更追亚”继续奋斗。当然,我们还得再把自己否定一遍,努力获得阶级意识,走向龌龊的农工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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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在《英雄树》里有一段话说:“个人主义的文艺老早过去了,然而最丑猥的个人主义者,最丑猥的个人主义者的呻吟,依然还是在文艺市场上跋扈。——酒哟……悲哀哟……我的老七老八哟……好不漂亮的impotant的颓废派!”几年前,他热烈讴歌“艺术”和“天才”,鼓吹“文艺无目的论”,反对“借文艺为宣传的利器”;现在则强调文艺的宣传作用,号召文艺青年“当一个留声机器”,否则,“那没有同你说话的余地,只好敦请你们上断头台!”他还把“要无产阶级自己做的才是无产阶级的文艺”的看法当成为“反革命的宣传”,认为鲁迅、茅盾、郁达夫等人多少正好表现了类似的观点。化名麦克昂发表的《留声机器的回音》,再度发挥了“当一个留声机器”这个自称为含有“辩证法的唯物论”的“警语”的意义。他赞扬李初梨的文章,判定徐志摩一类为“有意识的反革命派”,语丝派则是“不革命的文学家”,语丝派的“趣味文学”是“资产阶级的护符”。在这里,他自立楷模,宣告自己已经“转换”了方向,“获得了宁牺牲自己的个性与自由为大众人请命的新观念”,“克服了小有产者的意识”,“向新思想新文艺新的实践方面出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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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社方面。蒋光慈发表《关于革命文学》一文,认为“中国社会革命的潮流已经到了极高涨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无处不表现着新旧的冲突”,在文坛上,“为着要执行文学对于时代的任务,为着要转变文学的方向,所以也就不得不提出革命文学的要求,而向表现旧社会生活的作家加以攻击”。他批判说:“有很多作家,他们虽然也攻击社会的不良,虽然有时也发几声反抗呼喊,但是始终在彷徨,彷徨……寻不出什么出路。”在这中间,自然也包括鲁迅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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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鲁迅攻击得最厉害的,得数钱杏。在《死去了的阿Q时代》里,他断言:“鲁迅终竟不是这个时代的表现者。”在他看来,超越时代正是时代作家的唯一生命,而鲁迅并没有能够超越,甚至不曾追随过。鲁迅的思想走到清末就停滞了,从创作里所能找到的,只有过去,是没有将来的。《野草》的叙述,完全暴露了小资产阶级的任性、固执、疑忌,既不甘于现实,在理想中又没有希望,结果只好徘徊歧路,彷徨于无地。对鲁迅来说,完全是受了自由思想的侵害,这种人若不把领袖思想、英雄思想从脑中赶掉,是没有出路的。文章最后宣告:阿Q时代早已死去,我们再不要专事骸骨的迷恋,而应当把阿Q的形骸与精神一同埋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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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月刊》的编者鼓吹说,这篇文章“是值得注意的一篇估定所谓现代大作家鲁迅的真价的文章”,还进一步发挥道:“很多人总以为鲁迅是时代的表现者,其实他根本没有认清十年来中国新生命的原素,尽在自己狭窄的周遭中彷徨呐喊;利用中国人的病态的性格,把阴险刻毒的精神和俏皮的语句,来淆乱青年的耳目;这篇论文,实足澄清一般的混乱的鲁迅论,是新时代的青年第一次给他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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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鲁迅自呐喊以来所遭受到的最猛烈的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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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林纾攻击新文化运动,不过作作影射小说;女师大时候,陈西滢也无非说说“闲话”,虽然不无阴险的暗示,但多少还得摆一点学者的臭架子。关于读书和翻译问题,碰过那么两回小钉子,毕竟以骂信居多,哪里像这样有专门性的“理论斗争”的刊物的?而且都是青年!而且都是共产青年!而且都是自称把握了最时髦的革命理论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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