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024008e+09
1706024008 在信上,许广平并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挂碍,担心的只是爱人的健康和情绪一类问题。乍见到鲁迅的来信,那稔熟的字迹,以及信笺上所印的三个通红的枇杷和两个素淡的莲蓬,她不由得流下了眼泪,随即复信道:“你路上有熟人遇见,省得寂寞,甚好,又能睡更好,我希望你在家时也挪出些功夫睡觉,不要拼命写,做,干,想……”又报告说:“你的乖姑甚乖,这是敢担保的,他的乖处就在听话,小心体谅小白象的心,自己好好保养,也肯花些钱买东西吃,也并不整天在外面飞来飞去,也不叫身体过劳,好好地,好好地保养自己,养得壮壮的,等小白象回来高兴,而且更有精神陪他,他一定也要好好保养自己,平心和气,度过预定的时光,切不可越加瘦损;已经来往跋涉,路途辛苦,再劳心苦虑,病起来怎样得了!”枇杷是她平素所喜欢吃的,有子的莲蓬,定然是作为未来母亲的象征了。许广平知道他历来精细,连这两张笺纸也不是随意捡起来就用的。她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愈读愈想在里面找出点什么东西似的,第二天,竟痴痴地在信纸上画道:我定是你的小莲蓬,因为你矮些,乖乖莲蓬!……鲁迅到京没几天,就被拉去演讲了。
1706024009
1706024010 所到的地方共有四处:燕大,北大,以及两所师范学院;每到一处,听者如堵。在北大礼堂,因为拥挤,致使他不得不绕到后台才走上讲坛。有报道说,听众看到海报,奔跑相告,争先恐后,竟弄到马神庙一带的警察饱受一场虚惊。
1706024011
1706024012 “我这回本来不想多说话,但因为在那边是现代派大出风头了,所以想去讲几句。”赴燕大演讲前,他告诉小刺猬说:“但决不冒险,千万不要担心,因为我是知道冒险主权,并不是全权在我的。”
1706024013
1706024014 在燕大的讲题是《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
1706024015
1706024016 他开始便说,社会环境是决这一切的。各种文学,如中国的所谓新文学、革命文学之类,也都是环境的产物。中国的文化是落后的,新的事物,都是从外面侵入的。甚至新的势力来到了,大多数的人们还是莫名其妙。所以,文艺可以改变环境,那是唯心之谈。事实上,却是政治先行,文艺后变。倘是巨大的革命,以前的所谓革命文学者还须灭亡,待到革命略有结果,略有喘息的余裕,才可能产生新的革命文学者。那么,创造社所提倡的更彻底的革命文学——无产阶级文学算什么呢?不过是一个题目罢了。他举了王独清的诗和郭沫若的小说为例,说诗是志在模仿勃洛克的《十二个》而无其才力,小说《一只手》是很有人推为佳作的,其实看那取巧的内容,也还是穷秀才落难,后来终于中状元谐花烛的老调,并没有革命的气息:
1706024017
1706024018 他指出:从这一阶级走到那一阶级去,自然是能有的事,但最好是意识如何,便一一直说,使大众看去,为仇为友,了了分明。不要脑子里存着许多旧的残滓,却故意瞒了起来,演戏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惟我是无产阶级!”在演讲中,他还谈到了“小资产阶级文学”问题。
1706024019
1706024020 针对李初梨批判的“小资产阶级文学之抬头”的提法,他说,小资产阶级文学在哪里呢?连“头”也没有,哪里说得上“抬”!在他看来,政治专制必然带来文化专制,而专制的结果只能是一无所有。所以他得出推论说,文学并不变化和兴旺,所反映的便是并无革命和进步,——虽然革命家听了也许不大喜欢。
1706024021
1706024022 要打破包围的圈子,只有多看外国书。多看些别国的理论和作品之后,再来估量中国的新文艺,便可以清楚许多了。这是演讲快要结束时说的话。他认为,必须提供异质的理论和方法,否则,靠传统的眼光是永远也看不明白的。
1706024023
1706024024 演讲完后,他立即把情况写信告诉了小刺猬:“我照例从成仿吾一直骂到徐志摩,燕大是现代派信徒居多——大约因为冰心在此之故——给我一骂,很吃惊。”
1706024025
1706024026 在第二师范学院的演讲,主要是关于妇女解放问题。该校的前身是女师大,虽鲁迅授教和战斗过的地方,旧地重来,自然有不少的感触。
1706024027
1706024028 他认为,现在的妇女教育有两种困难:一在求学方面,一在职业方面。要免除这困难,根本的办法,非改变社会经济制度不可。说到这里,他有一段表白,说是:“就说要改革经济制度,并不是赞成共产,我不是个共产主义者,但亦许在我底主义里有些地方是和共产主义相同的。比如对于吃饭,亦许共产主义里头主张是要吃的,而在我的主义里也主张要吃。我对经济没有过细的研究,有好多地方我全不知道。”
1706024029
1706024030 还有一层,就是应当及早消除“互斗”。在这里,他提出“同级斗争”的概念。这是鲁迅探索“国民性”问题的重要的思想成果之一,闪烁着天才的独创性的光辉。也许,由于阶级斗争的紧迫性,此后不再使用过这个概念,但是在文章和书信里,却仍然有着不少论及这一方面的内容。
1706024031
1706024032 他说,现在喊得很响的一句话“阶级斗争”,我看简直不如“同级斗争”来得更写实。这种同级斗争,并不限于两性之间;总司令骂总指挥,创造社骂语丝社,他们都是同一阶级的人物。这样的斗争,既没有什么危险性,同时又最容易表示出他是一个战士。如果一个拿笔杆的人去和拿枪杆的人斗争,那当然太危险了。所以他们看准了这个巧妙的战术,专门用来对付同级的人们。如羊是不敢和狮子斗争的,因为那太危险;但是羊和羊之间,却极容易因为吃草问题而发生斗争。文艺界的同级斗争就很厉害。一班人的领袖欲非常强,你做了领袖,我也希望做一下领袖,于是就运用这巧妙的战略,把所谓领袖的大骂一顿,自己便俨然也成了领袖。现在,文学社团一天比一天增多,然而班底总是那么一套: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再一个是批评家。批评家可以拼命地捧其他两位创作家的作品,另一方面则拼命贬斥自己圈子以外的文学家。你也骂,我也骂,于是乎中国的文坛就不胜其热闹之至。
1706024033
1706024034 总之,中国人的眼光太近视,这是通病,往往为了眼前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脚,就抛开了正事不再向前走,而与小石头争持一辈子。文艺界如此,别的界也无不如此。
1706024035
1706024036 他的意思,当然是主张消除“同级斗争”而致力于阶级斗争的。最后,他说:青年人要求出路,第一必须把眼光放远,着眼于现实社会的内部;另一方面又要抱有牺牲的精神,所谓牺牲,当然以不受人利用,做少数人的傀儡为限。
1706024037
1706024038 对于这类演讲,许广平自然是支持的。既然鲁迅不让现代派出风头,她就得让鲁迅出风头。在信中,她这样状写了自己的心事:“看来信,你也很忙于应酬,这也没法的事,久不到北平,熟人见见面,也是好的,而且也借此可消永昼,有时我怕你跑来跑去吃力,但有时又愿意你到外面走走,即可变换生活,活动一些,也可出出风头,你其实也太沉默了,我这种心理似很普通,但也可笑的。”
1706024039
1706024040 在京期间,鲁迅三次前往未名社,同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年轻伙伴晤谈。最后一次,在“森隆”喝了不少酒,足见相聚的愉快。
1706024041
1706024042 遗憾的是少了素园。
1706024043
1706024044 前年秋初,还在广州的时候,便陆续收到他在西山疗养院里伏枕写就的几封信。在未名社里,经受那么多的内忧外患,不但没有一点颓唐,思路反而更清楚,更广大了。但因此,也就更使人担心他的病情。记得有一天,忽然接到一本书,原来是他翻译的装订非常讲究《外套》,一看,就打了一个寒噤:这明明是他送的一个纪念品,莫非他已经自觉了生命的期限了吗?
1706024045
1706024046 这次无论如何要看看他,鲁迅心里想道。当晚,他便同大家约定,第二天一起到西山疗养院去。
1706024047
1706024048 能见到素园,鲁迅感到十分侥幸,然而在高兴中,却不免时时夹杂着悲哀:忽而想到他的爱人,已由他同意之后,和别人订了婚;忽而想到他竟连介绍外国文学给中国的一点志愿,也将难以实现;忽而想到他在这里静卧着,不知他个人是在等候痊愈,还是等候灭亡;忽而又想到他何以要寄赠那么一本精装的《外套》……
1706024049
1706024050 但是素园很好,也许因为日光浴,全身很黑,精神却是丝毫不见萎顿。
1706024051
1706024052 谈笑中,鲁迅竟又注意起病室壁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画像来了。对于这大胡子先生,他是尊敬的,佩服的,但又恨那作品中的残酷的冷静:一个个把不幸的人拉出来,施以精神的苦刑,拷问给全社会看。此刻,大胡子正用了沉郁的眼光,凝视着素园和他的卧榻,好像在说:这也是可以收在小说里的不幸的人……
1706024053
1706024054 为什么要挂这画像呢?鲁迅问,大不以为然。周围的朋友都说是素园特意要来的,他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了。
1706024055
1706024056 说笑声打破了小小病室的恒久的寂寞。一两个钟头过后,素园顿然有所悟,笑着对鲁迅说:“先生,你怎么不吸烟?吸烟吧!烟味对我是没有妨碍的。”鲁迅回答说,已经戒绝许久了。素园不相信,再三说是对自己无碍,鲁迅这才走出病室,站得远远的,急急忙忙吸完一支纸烟……
1706024057
[ 上一页 ]  [ :1.70602400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