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024653e+09
1706024653 在这期“纪念战死者专号”编定的当天,鲁迅特意携了眷属,邀请冯雪峰全家一起留影。他有理由感到轻松,为了已经失去共同的同志和朋友,毕竟做了一点事情。但是,他也同时感到沉重,说不定身边的这位诚实有为的青年也会在哪一天遽然消失。他无法排除不祥的预感。不但现在,过去和未来都在折磨着他。
1706024654
1706024655 惨淡经营的《前哨》,才出一期就无法办下去了。左联的刊物,除了《萌芽》,《拓荒者》第二三种出版过几期以外,其他的也都只配维持一期的生命。文禁如毛,即使地下印刷也无法通过封锁线,只好将《前哨》改名为《文学导报》,姑且骗骗检查官。
1706024656
1706024657 9月,又一种大型文学刊物《北斗》创刊了。
1706024658
1706024659 主编是丁玲,胡也频的妻子,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女性。她很希望手编的刊物能登载几张插图,装潢得更漂亮一些,于是找冯雪峰商量。冯雪峰告诉她,鲁迅有版画,可以向他要;过了几天又通知她说,鲁迅让她自己到他家里挑选。在鲁迅那里,她是第一次接触到珂勒惠支的版画,鲁迅向她作了一些简要的介绍,特别拿出其中题作《牺牲》的一幅交给她,嘱咐说,如果同意刊发,他可以为它写一点说明。
1706024660
1706024661 那是一个母亲。
1706024662
1706024663 全身裸露着,简直一无所有,除了双手高高举到额际的婴孩。她把爱子奉献给谁呢?她是那么悲哀,悲哀而且愤怒,眉目低垂,却没有眼泪……
1706024664
1706024665 画中的母亲,样子很像画家本人,她的第二个儿子就死在战场上。但是,在鲁迅看来,那完全是被侮辱被损害的母亲形象,至少包容了柔石的母亲在内的慈爱而坚忍的女性。记得柔石在年底返回故乡,住了好些时候,到了上海以后很受朋友的责备,便悲愤地诉说道: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而今,柔石早已睡在土里了,再也无须牵挂,而那双目失明的母亲还在惦念着他吗?她一定以为她的爱子仍在上海翻译和校对的吧?
1706024666
1706024667 身心的极度痛苦比苦难本身更深沉。今天,他总算选了一幅《牺牲》,写下几行文字,算是无言的纪念。只有一个人心里知道的纪念。
1706024668
1706024669 野地上有一堆烧过的纸灰,旧墙上有几个划出的图画,在这里面,各各藏着一些意义:爱,悲哀,愤怒……而且往往比叫喊出来的更猛烈。经过的人会注意到吗?有几个人真正懂得这意义?几年过后,在鲁迅的心底里犹自发出深深的感叹。
1706024670
1706024671 最可怕的是连纸灰一类也没有留下!
1706024672
1706024673 人间鲁迅 [:1706015407]
1706024674 102. 《上海文艺之一瞥》与《创造十年》·才子加流氓·《十月》·《毁灭》·《铁流》
1706024675
1706024676 鲁迅很快地从悲痛中挣扎出来。
1706024677
1706024678 正如一个溺水者,必须不时地凫出水面一样,他也须找到自己的换气方式,以求得在这黑暗的深渊里生存。生存是重要的。他没有权利任由悲痛主宰自己。他不能沉溺下去。还有无数场恶战,在前头等待着他这个余生者。
1706024679
1706024680 自然,他不是那种天生乐观的人,即如幽默,也是根源于他的明敏,处处洞见社会的虚伪与荒诞的缘故。如果说他的心中还有若干亮色,不至于把希望完全看做是虚妄的东西,都因为他曾经是一个进化论者,受过现代科学的训练,尤其是后来与马克思主义的接触。从秋瑾到柔石,虽然对于死的认识毫无长进,现在的一些青年根本不怕死,甚至还想死,而整个民族也居然还不懂得死尸的沉重,这是可悲的。但是,毕竟还有前仆后继的人。
1706024681
1706024682 革命就意味着残酷。只要有婴孩,流血还是值得的。对于一个反动的政权来说,如果它不使用禁锢、威吓、欺骗、杀戮一类手段,还能指望它做些什么呢?那样岂非把它估计得太好了吗?现在的问题还不在于权力者。权力者是不会改变的。问题在于革命队伍内部,在于革命者自身的素质如何。作为革命者,如果固有的劣根性没有得到改变,甚至不想改变,即使推翻了旧政权,也仍将一例地承袭老谱,一例地摆起金交椅或是虎皮交椅,一例地有奴隶总管,有奴隶,有奴才和帮闲,一例地把廿四史续写下去。
1706024683
1706024684 关于革命者的素质问题,在“革命文学”论战期间,便引起他的高度重视。为此,他在驳论中不时带及,后来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作了集中的论述。文中列举这类论者的两种表现:其一是以革命为新刺激,只图一个爽快;其一是毫无定见,随便捞到一种东西来驳诘相反的东西,总之是自己没有一件不对的,永远的“允执厥中”。即如后来一些论者的“辩证法”,全面,彻底,不偏不倚,灵转圆通,其实也就是这类传统的中庸主义的变种,归根结蒂还是叫“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
1706024685
1706024686 左联成立前后,鲁迅的许多文章和讲话,都是围绕着革命队伍的建设问题而展开的。现在,又有一批青年,连同左翼作家在内暗暗地死掉了,他的注意力不能不再度回到这个问题上来。革命的要害问题是什么?他反复考虑,觉得还是内里蛀空。
1706024687
1706024688 8月,他做了一回演讲,讲题是:《上海文艺之一瞥》。
1706024689
1706024690 这“一瞥”非同小可。从前,他不只一次说过“党同伐异”,现在居然“伐”起“同党”来。怎么可以不顾革命队伍内部的团结呢?怎么老是纠缠着一些历史问题呢?凡是于他有点关系的事情,他都不愿意忘却,只要讨厌人一次,也都会一直记在心头。他太苛刻了。在他看来,惟有明白旧的,看到新的,了解过去,推断将来,革命和革命文学才会有发展的希望。对于革命者来说,是不但敢于批判,而且不怕批判的。他要告诉那些曾经高叫“革命”的人:革命必须有信仰。在白色恐怖愈来愈严重的时刻,在革命不断遭受挫折和失败的时刻,革命者应当同革命共同着生命,变得愈加坚定起来。如果害怕压迫,也害怕批判,还成什么“革命者”呢?
1706024691
1706024692 他不怕开罪于左联内部的作家。因为他觉得,无论是人是鬼是兽,最终总得要露出本相来的。《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是左联成立前一天所写,其中就有这样的话:因为终极目的的不同,在行进时,也时时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叛变,然而只要无碍于行进,则愈到后来,这队伍也就愈成为纯粹,精锐的队伍了。这是一种确信。倘有人不退伍,不落荒,不颓唐,也不叛变,而一直留在革命队伍中间,就是不“纯粹”。甚至连“元帅”也不“纯粹”,这队伍会是怎样的队伍呢?几年以后,斗争的现实使问题深化了,身心交瘁的他遂面临了新的困惑。
1706024693
1706024694 《上海文艺之一瞥》描述了上海文艺六十年来从才子佳人到才子流氓的变迁史。其中,创造社是被作为才子加流氓的典型之一来加以批判的。
1706024695
1706024696 在这里,鲁迅并非一般地反对小资产阶级文艺,认为其中一些立意于反抗或暴露的作品,以为仍不失为“致命与有力”的。在革命的潮流中,能够成为一粒泡沫,虽然终将很快地消失了自己,但是毕竟可以随着潮流咆哮冲荡一些时。然而,小资产阶级翻起筋斗来便大两样了,即使在做革命文学家而大写其革命文学时,也容易将革命写歪,反于革命有害。“革命文学”勃兴之时,有所谓“突变”之说。自说已变的,实际上往往并没有变,有的变得反转来攻击左联了。所以他断言,这些作者,无论变与不变总写不出好的作品来的。他强调指出,作为革命的文学者,不但应该留心迎面的敌人,还必须防备自己一面的三翻四覆的暗探式人物。
1706024697
1706024698 因为鲁迅在演讲中提到创造社,以及郭沫若本人,郭沫若便写了一本《创造十年》的书,作为回敬的礼物。单是那“发端”,就用了一万字。
1706024699
1706024700 左联成立后不久,郭沫若写过一篇《“眼中钉”》,是针对鲁迅的《我和〈语丝〉的始终》的。在回顾他和成仿吾同鲁迅的论争历史时,他连同自己也批判在里面,以为都是“旧式文人气质未尽克服的文学的行帮和文学的行帮老板”,“是一些旧式的‘文人相轻’的封建遗习在那儿作怪”,“不过一丘之貉而已”。但是,他却高度评价了“后期的创造社”对鲁迅的批判,说:“他们的批判不仅限于鲁迅先生一人,他们批判鲁迅先生,也决不是对于‘鲁迅’这一个人的攻击,他们的批判对象是文化的整体,所批判的鲁迅先生是以前的‘鲁迅’所代表,乃至所认为代表着的文化的一个部门,或一部分的社会意识。”他明确指出,他们“以战斗的唯物论为立场”所作的批判,“成绩是不能否认的”。结束的话是:“以往的流水账我们把它打消了吧!”
1706024701
1706024702 然而还是“流水账”。
[ 上一页 ]  [ :1.70602465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