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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这样一个基点,所以,当沦为异族奴隶之苦的刺激使每一个中国人变得空前亢奋的时候,鲁迅提醒大家说:不要忘记中国本来就是一个奴隶国家,我们从来就是一群奴隶!“奴隶”,是他此后在谈话和文章中反复多次使用的字眼,寄寓着与他骨肉相连的极其丰富的社会内容。鲁迅为苏联辩护,在现实政治中主动承担对于进攻苏联的恶鬼的狙击任务,都因为他心目中的苏联解放了奴隶,“将‘宗教、家庭、财产、祖国、礼教……一切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都像粪一般抛掉,而一个簇新的,真正空前的社会制度从地狱底里涌现而出,几万万的群众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1937年的大清洗运动,是他所未及预料的,他所能看见的是小麦和煤油的输出,图书馆和博物馆,展览会,誉满西欧东亚的文学艺术,是巨大的生产力,以至反革命集团的首领都可以免受死刑的事实。而这一切,又正是“吸中国的骨血,夺中国的土地,杀中国的人民”的帝国主义主子及其奴才们所极力加以歪曲和抹杀的。在战争刚刚揭开帷幕的时候,在蒋介石以民族领袖自居而宣称“攘外必先安内,统一方能御侮”的时候,鲁迅认为,民族生存的关键,仍然在于使广大奴隶获得做人的基本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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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1月,《中学生》新年号以如下问题征稿:“假如先生面前站着一个中学生,处此内忧外患交迫的非常时代,将对他讲怎样的话,作努力的方针?”鲁迅的答复十分明确,他说:请先生也许我回问你一句,就是:我们现在有言论的自由么?假如先生说“不”,那么我知道一定也不会怪我不作声的。假如先生意以“面前站着一个中学生”之名,一定要逼我说一点,那么,我说:第一步要努力争取言论的自由。的确,言论自由是第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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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言论自由,属于人民的一切都得沦为空谈。如果数万万人民被治理成为聋哑的奴隶,彼此失去交流和联络,还有什么可能从事“救国”呢?一个“无声的中国”,难道竟是等待今天的日本人的战争,来打破它的由来已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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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时开始,鲁迅又写下了大量时事评论的文字,在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的同时,抨击国民党政府的投降政策和专制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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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论“赴难”和“逃难”》、《学生和玉佛》、《逃的辩护》、《崇实》等文章里,他就一反当下政府及时评的责难,为“逃难”的学生辩护,“施以狮虎式的教育,他们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们到万分危急时还会用一对可怜的角。然而我们所施的是什么式的教育呢,连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则大难临头,惟有兔子似的逃跑而已”。为了使学生驯化,他指出,政府、军人、学者、文豪、警察、侦探,便费去不少苦心。他们用诰谕,用刀枪,用书报,用煅炼,用逮捕,用拷问,显示出“新教育”的全部效果。《航空救国三愿》、《中国人的生命圈》、《“以夷制夷”》、《天上地下》一组文章,也是直接揭露不抵抗的党国“英雄”的。他们无用武之地,便轰炸“匪区”,屠戮手无寸铁的人民。此外,他还写了《战略关系》、《对于战争的祈祷》等,通过对幕后外交的戏剧性的展示,暴露国民党政府的卖国本质。战争是政治问题的延长,而政治掌握在一班党国要人的手中,任何时候都可以进行肮脏的交易。对于他们,指挥权是不能让给别人的,但是,这些主持的人早已预定好了打败仗的计划。文章指出,“好像戏台上的花脸和白脸打仗,谁输谁赢是早就在后台约定了的”。——这就是中国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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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亡是近距离政治。许多作家的眼光都停留在这上面,而多发扬踔厉之词,但是抗战的道路并不通畅,于是也就多出了一层古代文人的感怀时世的怆凉。在救亡面前,鲁迅并不显得特别激昂,自然也没有多余的伤感,他努力摸索障碍物的所在,然后告诉黑暗中的人们,并且同他们一道做着开路的工作。他深刻的地方在于,不但指出障碍来自统治阶层,而且来自国民自身,他常常把对权力者的政治心理同国民的文化心理的分析结合起来,从而在使统治者无所遁形的同时,让国民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一面是救亡,一面是启蒙。在特定的救亡时期,启蒙的主要任务则在于打掉中国政治剧目主持人的欺骗性,把幕后的丑剧搬上前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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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入《二心集》后面的文章,透视了中国社会各种光怪陆离的现象:游欧女士“以脚报国”,新的女将戎装入画,病夫服药当兵,警犬帮同爱国;不想说去打仗而来“头脑动员”,告诫青年要养“力”勿使“气”以免悲观,文士大谈传奇式古典以借意想不到的人物“为国增光”,将军远离敌阵而大打电报说要“为国捐躯”;用光了教育经费仍须装点教育的门面,全国文盲充斥还得大讲中国的精神文明,至今还是随便拷问,杀人,又要维持几个“模范监狱”给外国人参观,等等。其实,这些都是趁势泛起的“沉滓”。所谓沉滓,即是“旧货”,是固有文化的东西。在《真假堂吉诃德》里,鲁迅指出:“这固有文化毫无疑义是岳飞式的奉旨不抵抗的忠,是听命国联爷爷的孝,是斫猪头,吃猪肉,而又远庖厨的仁爱,是遵守卖身契的信义,是‘诱敌深入’的和平。”在这里,他没有对中国的现状作学究式的考察,推导所谓“历史的”其实是宿命的、消极的说明;传统文化的研究,国民性研究,不过是分析和解决现实问题的途径。现实是第一位的。在追究现实政治时,他并不过于苛责普泛的国民性,而是把主要的锋芒指向要小百姓埋头治心,阻碍国民性改造的当权者。有怎样的民众就有怎样的当权者,这不能不算是一个事实;但有怎样的当权者就有怎样的民众,却是更严峻更迫切的问题。因此,面对“返祖”的文化现象,他认为剥去“假吉诃德”的面具是重要的。他们不把小百姓当人看待,却要他们负“救国责任”,剥削别人的愚蠢。在《宣传与做戏》里,他把国民性中的“善于宣传”、“面子主义”称之为“做戏”,说:“这普遍的做戏,却比真的做戏还要坏。”当然,这里指的主要还是权势者。他们是十足的“做戏的虚无党”,占有了中国偌大的政治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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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鲁迅还写了《谣言世家》和《捣鬼心传》,结合国民性,暴露统治者的虚伪的本质。他说:“笑里可以有刀,自称酷爱和平的人民,也会有杀人不见血的武器,那就是造谣言。但一面害人,一面也害己,弄得彼此懵懵懂懂。”又说:“中国人又很有些喜欢奇形怪状,鬼鬼祟祟的脾气。”这种“懵懵懂懂”、“鬼鬼祟祟”,便为统治者所利用,于是乎“捣鬼”。治国平天下之法,就在于告诉大家以有法,而又不明白切实地说出何法来,以这种不测的威凌使人萎伤,又使人在模糊中疑心到“治于人”者自有治国平天下的妙法在,从而寄希望于“好政府”。然而,他坚定地指出:“谣言世家的子弟,是以谣言杀人,也以谣言被杀的”;“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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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观斗》、《电的利弊》、《火》、《智识过剩》、《经验》、《偶成》等多篇文章中,鲁迅的命意在于说明:诸多自私、隔膜、自大、麻木,甚至于残酷等国民劣根性的形成,都是统治者的“治绩”,与他们的统治手段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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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一开头就明确地指出,把造成中国“一盘散沙”的责任归于大家是冤枉的,沙非小民,而是大小统治者。官员们虽然依靠政府,实际上是不忠于政府的,头领下一个为政清廉的命令,他们也决不会听从,而想方设法进行蒙蔽。所以说,“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时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称尊时就称尊”。以“沙皇”的尊号移赠此辈,是最合适不过的。《火》说“火神菩萨”只管放火,不管点灯,于是乎点灯被禁止,放火受供养。这种“宰了耕牛喂老虎”的时代精神,不能不使中国人弃燧人氏而供火神,产生代代相传的权力崇拜。《偶成》说,酷刑的发明和改良者,都是“虎吏”和“暴君”,这是他们惟一的事业。酷的教育,使人们贱视生命,人道主义也就自然成了一种奢侈。鲁迅对现代统治者的专制主义,予以特别猛烈的抨击。为了统一思想,不惜焚毁书籍,消灭异端。《华德焚书异同论》把古今中外放到一起加以比较,嘲讽中国的现代统治者为希特勒的“黄脸干儿们”,他们连祖宗秦始皇的一点容纳客卿的魄力也没有,虽然采用了益加残酷而绵密的法西斯式统治术,好像这些火神菩萨真也“代代跨灶”,其实是更为虚弱的。《同意和解释》引希特勒的话说:“原人时代就有威权,例如人对动物,一定强迫它们服从人的意志,而使它们抛弃自由生活,不必征求动物的同意。”他的“黄脸干儿们”则向被压迫者大加嘲笑,这样讯问道:“你们究竟要自由不要?不自由,无宁死。现在你们为什么不去拼死呢?”中外统治者都一例是自由的天敌。他们惟靠武力树立威权,当然也靠扮相好的文人,靠理论作为辅助,为自己的威权制造哲学上、科学上、世界潮流上的根据,使奴隶们悟到这世界的公律,而抛弃一切翻案的梦想。“当上司对于下属解释的时候,你做下属的切不可误解这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因为即使你绝对的不同意,他还是干他的”。——这就是“动物主义”的逻辑,主人的逻辑。鲁迅特别指出,这原是“国货”,是固有的传统政治文化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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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为中国历史总结出一条很著名的公式,即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循环。至于现代史,他的概括更简明:“变戏法”。许多年间总是这一套,但总有人看,总有人撒钱,沉寂若干时日再来一次。还是一种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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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统治者来说,专制和虚伪是互为表里的,因此必须善于辨识,打破他们的骗局。鲁迅介绍了几种分解统治术的方法:看“推背图”一样看反面,查旧账,打豪语的折扣,不看题目看文章,等等。正如他所说,这是经过许多苦楚的经验,见过许多可怜的牺牲而总结出来的。曹聚仁曾经写过一篇《杀错了人》的文章,说一个社会,一个民族,到了衰老期,什么都“积重难返”,所以非“革命”不可。可是中国每一回的革命,总是反了常态。尤其是民国以来,只有暮气,没有朝气,任何事业都不必谈改革,即使有改革者,也往往在运动中做了牺牲。文中把这种反常状态,名之曰“杀错了人”。应当说这个结论是颇为符合中国国情的。而鲁迅毕竟老练,看问题总是更深一层,说:“中国革命的闹成这模样,并不是因为他们‘杀错了人’,倒是因为我们看错了人。”不要相信权力者,不要对他们抱任何希望。“看错了人”是不可救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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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是中国非常普遍的东西,连关于国家大事的会议,也总是‘内容非常秘密’,大家不知道。”但是,鲁迅却能洞穿统治者的一切变戏法的秘密,并且确信其破灭是万不可免的。在这一时期的文章,强烈的政治意识和深厚的文化意识结合在一起,被赋予一种坚定乐观的基调,这一基调是先前所少有的。经过《华盖集》正续编以及《三闲》、《二心》的长论阶段,再度回复到《热风》式的短文制作,但显然已经扎实得多。如果把他的杂文称之为匕首,对于1933年以后的部分,当是更为恰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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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鲁迅不爱做梦,其实他是一个梦想最多的人。然而,他不耽梦。他梦着将来,但致力于达到这一种将来的现在。在《听说梦》里,他说:虽然梦“大家有饭吃”者有人,梦“无产阶级社会”者有人,梦“大同世界”者有人,而很少有人梦见建设这样社会以前的阶级斗争,白色恐怖,轰炸,虐杀,鼻子里灌辣椒水,电刑……倘不梦见这些,好社会是不会来的,无论怎么写得光明,终究是一个梦,空头的梦,说了出来,也无非教人都进这空头的梦境里面去。他不想骗人,也不想受人欺骗,所以才一再指明阶级斗争的存在这一事实。难以理解的是,深受社会压抑之苦的知识分子中间,总有那么一部分憎厌“阶级斗争”的字眼,极力设法避开而津津乐道于平和的梦境。阶级,就是代表了不同的社会利益的群体,有阶级就有矛盾和斗争,尽管形式不同。身在现在的中国怎么可以逃避呢?反对“载道”却被“道载”,用鲁迅的话来说“所谓‘文人’也者,真是多么昏庸的人物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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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8日夜间,日本军队在上海发动新的进攻,驻淞沪的十九路军,不顾政府的不抵抗政策,自动奋起抵抗。“一?二八”战争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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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所在的四川北路底一带,陷落火线之中。他不能不又一次逃难。在这段日子里,对他来说,实在有点像他说的:“用脚逃跑,比用手写作还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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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鲁迅正在写作间,书桌对面的日本海军司令部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大院子内人影幢幢;接着,许多机车队纷纷开了出来,向南疾驰而去。不一会,隐隐听到枪声,鲁迅和许广平一起跑上阳台,看见红色的火线从头顶穿梭般掠过,知道战事已经发生。不得已,他们只好退居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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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整整一天都在枪炮的轰鸣声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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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日早晨,天才微明,就有一大队的日军前来搜查。他们见屋内只有一个老年男子,其余都是妇孺,便当即离去了。据内山让店员送来的消息说,搜查原来是因为中国出现了便衣队,有人从楼上向下放枪!正在这时候,鲁迅从楼上发现写字台前面的落地窗门的玻璃上有一个圆洞,显然是子弹打穿的。那方位恰好在抽斗下面,如果坐在椅子上写字,子弹必定打中腹部,岌岌乎大有命在旦夕之虞。这公寓只有这一家中国人,其余都是外国人。而每层楼梯都开着窗户,很难预料再有没有人从这些窗户向外放枪,如果果真如此,那么嫌疑将肯定无法消除。形势险恶得很,两人商量的结果,决计搬到内山书店去暂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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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全家仅仅带上几件衣服和几条棉被,连同周建人一家,来到书店的一间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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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用厚棉被遮住,严严实实的,黑暗而窒闷。这种由女工、小孩和大人挤在一起大被同眠的生活,是从来未曾经历过的。整整一个星期过后,适值大年初一,才迂回到三马路的内山书店支店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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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风雪交加,天气奇冷。十个人挤在一间屋中,席地而卧。大人默默无言,孩子在妇女的照管下也一声不响,不哭不闹,居然就这么寂寂地度过三十六天。直到海婴患麻疹,为了孩子的健康,鲁迅举家再行迁往大江南饭店,原以为店内有汽炉取暖,而炉子并无汽。幸好海婴如居暖室,疹子很快便痊愈了。这样又过了几天,直到3月19日上午,他们才回到劫后的旧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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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段流寓的日子里,担受惊恐的何止鲁迅个人?郁达夫、陈子英分别在报上刊登寻找他的启事,史沫特莱则冒着生命危险,亲乘美国《上海大美晚报》编辑开的汽车,冲过日本兵的街头工事,到他的寓所里寻找他。许寿裳一直挂念他的行踪,通信不断。远地的读者,甚至写快信到《文艺新闻》社,询问他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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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是不能写了,连日记也写不成。返寓次日,他写信给李秉中,说:“时危人贱,任何人在何地皆可死,我又往往适在险境,致令小友远念,感愧实不可言,但实无恙,惟卧地逾月,略觉无聊耳。百姓将无死所,自在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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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他为人写字一幅,是李贺的《南园》:“长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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