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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24 苏汶全文毫无理论价值,纯属俏皮话而已。这种简直近乎叛卖的立场和极不严肃的态度,使鲁迅非常反感。但是,他没有使用他历来对付论敌的近乎刻毒的讽刺笔调,也没有使用如周扬等往往把问题归结为阶级本质的简单化的做法,而是以雄辩的事实和显豁的比喻,辩说苏汶所言及的两个要害问题,即“第三种人”是否存在,以及大众文艺的价值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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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26 《论“第三种人”》一开始就向读者介绍文艺论争的现实状况;“沉寂”,“几乎没有人能够开口”。这里有两个例外,其一是“文艺自由论”,它是获得“指挥刀的保护”的,其二就是“第三种人”的理论。下面接着写道:“苏汶先生说过‘笑话’:左翼作家在从资本家取得稿费;现在我来说一句真话,是左翼作家还在受封建的资本主义的社会的法律的压迫,禁锢,杀戮。”所谓“第三种人”何以能够在沉寂的文坛中独得“自由”呢?他们是不是也取得了“指挥刀的保护”?当一种理论或创作,一旦获取指挥刀保护,难道还可以说得自由的吗?鲁迅引而不发,没有其实也无须直接做出结论。他从正面论说做不成“第三种人”的时候,打一个十分精彩的比方,说: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他离不开,焦躁着,然而并非因为有人摇了摇头,使他不敢拔了的缘故。任何人也摆脱不了现实社会的制约,所谓“第三种人”能够吗?在专制的现代中国,不做奴隶,就是奴才,简直没有逃路。鲁迅多次说过,这里的艺术家是逃不进“象牙之塔”的。他深知中国文人的弱点,没有骨气,没有特操,不管目下说着怎样的逍遥话,结果还是得寻求“指挥刀的保护”。其实又何止中国的文人如此呢?只因为中国的统治过于苛酷罢了,这实在是无法可想的。总之,以“自由”、“中立”相标榜的集团,最后一定要分化,所以在鲁迅看来,论证“第三种人”存在与否并不重要,作为一个理论问题,它的全部意义在于政治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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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28 既然注定做不成“第三种人”,那么在矛盾对立的社会中如何确立个人立场,才成了最具有实效性的问题。他认为,左翼作家对此是有着引导的责任的。虽然,杜衡曾经说过“第三种人”也即“作者之群”因为左翼文坛的威吓而搁笔的话,但是由于“第三种人”终究是“心造的幻影”,这种关于“横暴的左翼文坛”的斥责也就自然成了自欺欺人的谎话。鲁迅承认,自有左翼文坛以来,理论家犯过错误,作家之中也确有“左而不作”的,并且还有由左而右,甚至化为民族主义文学的小卒、书坊的老板、敌党的探子的,然而它依然按照固有的方向不断克服着,进军着。他说:“左翼作家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兵,或国外杀进来的仇敌,他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同路人’,还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进。”那么,苏汶先生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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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30 “怎么办呢”是杜衡的原话,如今被用作文章的结语。这种特别的安排,意在促使杜衡对自己的理论道路的反省。虽然,对于杜衡回到左翼立场的可能性,鲁迅到底以怀疑的成分居多。本文是经由杜衡本人看过,然后交《现代》发表的,与其说是论战,无如说是一场严肃而友善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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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32 说到大众文艺、连环图画、唱本,鲁迅并不认为是没出息的。他说,左翼也要托尔斯泰、福楼拜。但不要努力去创造一些属于将来的东西的托尔斯泰和弗罗培尔。他指出,他们两个都是为现在而写的。“将来是现在的将来,于现在有意义,才于将来会有意义。”他十分讨厌那种轻视民间文艺的贵族化观点,并不以为形式是决定一切的,他说:“我相信,从唱本说书里是可以产生托尔斯泰,弗罗培尔的。”民间文艺是伟大的天才的母亲。他多次赞誉流传了千百年的谚语、传说、地方戏曲等等,惊叹于长期被压迫被埋没而尚未泯灭的底层的智慧,欣赏它们的形式美,它们的刚健与清新。关于艺术价值的讨论,不仅仅是一个观念问题。他所以没有忘情于连环图画、唱本,以及托尔斯泰写给农民看的一类小故事,首先是因为他在精神上对底层大众的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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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34 对“自由人”和“第三种人”理论发起的这场论战,由于左翼批评家是从党的理论和政策立场出发的,所以,经由党内领导人物的指示,也就如几十年后的所谓“运动”似的很快地偃旗息鼓了。令人不解的是,迟迟出战的鲁迅,却在同一营垒中人归于沉寂以后,竟独力把论战坚持下去。因为他接连观察到了两种现象:其一是这些貌似超脱的理论的提倡者,已经卖身权门,同其他一些走狗文人为伍;还有一个更可怕的现象是,这些变化了的“第三种人”居然同自己的一些“同志”联成一气,甚至恶意地拿他开玩笑了。开始,鉴于对教条主义、左倾空谈的“革命文学论”的批判刚刚结束,对“第三种人”的批判有可能重新助长这种“革命一来所有人都得死”的类似的极左倾向,而事实上,在进行着的论战中间,有一些批评已经是逸出文艺问题之外的了,这种潜在的危机,使他在使用批判的武器时不能不格外的小心用力。然而,随着情势的发展,尤其在1934年以后,他对所谓“第三种人”的态度也就变得日渐严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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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36 鲁迅宽容,然而威武。那是不可欺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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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38 人间鲁迅 [:1706015411]
1706024939 105. 北平五讲·致周扬:“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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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41 母爱于人是一种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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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43 至少,鲁迅有大半生牺牲在这里;离开北京以后,也还时时为此牵挂,不得安宁。早在许寿裳在江西省教育厅工作时,妻子因病去世,他在一封唁信中说:“人有恒言,‘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仆为一转曰:‘孺子弱也,而失母则强。’此意久不语人,知君能解此意,故敢言之矣。”后来,对《申报?自由谈》的编辑黎烈文不幸丧偶,故使婴儿每日看遗照的做法,他还曾这样表示过反对的意见:“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却也并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许倒成为更加勇猛,更无挂碍的男儿的。”他一方面高度礼赞无不包罗的母爱的伟大,在谈及中国乡村的溺婴现象时,甚至指出那些残忍地毁灭了婴儿生命的母亲,仍然是为了爱;而另一方面,他又说母爱差不多是盲目的、可怕的。对此,鲁迅有着十分深刻的感受。他知道母爱的代价,却愿意为此付出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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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45 1932年11月9日夜间,周建人来寓,交给他一封“母病速归”的电报。次日上午,他冒雨往北火车站问车,购买车票,晚上向内山老板辞行,并托付一切,第三天早晨便匆匆上了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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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47 13日下午,到了北京家里,立即给许广平发了一封短简,报道母亲稍愈的消息。夜1时,又草了一信,叙说即时的心情:“北平似一切如旧,西三条亦一切如旧,我仍坐在靠壁之桌前,而止一人,于百静中,自然不能不念及乖姑及小乖姑,或不至于要嚷‘要PaPa’乎。”又说:“其实我在此亦无甚事可为,大约俟疗至母亲可以自己坐立,则吾事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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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49 在鲁迅到京之前,许广平已经发出两封信了。除了照顾海婴,每日工作,就是抄写后来命名为《两地书》的原信,作为她必做的功课。她劝鲁迅乘此机会做小说,但又怕因此伤害他的身体和心绪,信中这样写道:“如果你愿意写,我们这里可以等的,横竖你要等太师母好些才能来,如此似乎比闲坐无聊得以消遣,但注意勿太吃力,这是第一要关心的。做小说来,非一时可写完,或愿意玩玩,那么还是不写也好吧!一切请自己斟酌吧!”表达了一位女性所特有的细致和矛盾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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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51 其实,鲁迅什么也写不成。事情本来不多,陪母亲看病,听她谈说二三十年前和邻居的事情,此外就是出访或接待朋友。这些琐事加起来仍然等于没有做事。闲坐不闲。世事的变幻使中年人永远无法宁静。许羡苏走了。许寿裳不在。许广平也不复是先前常常来坐的害马了。因为怀念过去,才愈加珍重起眼下流溢在书信里的温存。幸而还有友情,可以减少许多寂寞。宋紫佩、台静农、李霁野、魏建功、沈兼士、马幼渔,待他都很好,这种老朋友的态度,在上海势利之邦是看不见的。这种友情的蛊惑,居然使他想到要移居到这里来,但是,转念这里的学生又要逼他教书,以致招人嫉恨之类,就又立刻动摇了。那结果,还不是跟先前一样,弄到非离开北京不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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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53 他是好斗的,但是又总想回避那些无聊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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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55 这世界,还是没有苍蝇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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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57 算起在京居留时间的成绩,或许仍是演说。他一共演讲了五次,在北京大学,在辅仁大学,在女子文理学院,在师范大学,在中国大学,听讲对象全都是青年学生。用他的话来说,这些演讲“是平和的,也必不离于文学”,但是他这个人怎么可能摆脱固有的反叛思想呢?说他是“火鸦”实在是不错,在五四所遗下的这个寂寞的文化城里,他的演讲就是一把野火,众多青年的期待热情助长了火势,简直轰轰烈烈。报上有文章揭载说:“在各大学演讲,平青年学生为之轰动,历次演讲地方均门碎窗破。自十五年后,此种群众自动的热烈表现,惟东省事件之请愿运动差堪仿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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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59 这就是著名的“北平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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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61 他在演讲中指出,称中国文学为官僚文学是不错的。中国文学和官僚实在接近。他对中国文学有一种很独特的分类法,就是廊庙文学和山林文学两大类。这两类文学的界限是“在朝”和“在野”,因此,前面一种是帮忙文学,但既然帮忙也就得帮闲,帮闲文学实在也是帮忙文学。至于后一种虽然暂时无忙可帮,无闲可帮,但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阙”,毕竟还是一家子。大凡要亡国的时候,皇帝无事,臣子便谈谈女人,谈谈酒,像六朝的南朝;开国的时候,这些人便做诏令,做敕,做宣言,做电报,——做所谓皇皇大文。国民党政权刚刚建立起它的血腥统治,需要文人帮忙,而实际上不也有不少南下投奔到青天白日的麾下去的吗?然而,大谈女人与酒之类的文化人,却又处处暴露了亡国的朕兆。这种混杂的文化现象是发人深省的。中国是什么样的中国呢?黑暗腐败到了透顶,而在武力的维持之下仍然可以继续撑持的“党国”!鲁迅向听众做了很深长的暗示。作为古都,北京的文人与官僚最为接近,有的纯粹官僚化了;有趣的是,这里文界的隐士也特多。难道事情不是这样吗?这一切说明了什么呢?比起全国的其他地方,这里的文化人是不是应当有更多一点的自省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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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63 关于五四的“文学革命”,他说是西装先生的“皮鞋脚”的胜利。但是,时代的进展,是没有停止的时候的,于是有下等人的“草鞋脚”插进文坛。霸占了文坛的“皮鞋脚”当然要加以拒绝,反对新兴的普罗文学,曾经革命的在新的情势下变成了革命的阻力。这是无可如何的事情。而新兴艺术的前途,如同时代发展的趋势,却又是无论如何也阻碍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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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65 他回顾几年来革命文学演变的历史,指出在专制统治之下,所谓“革命文学”是怎样成为“遵命文学”的。这里的“遵命文学”,不同于他对自己在“呐喊”时期的作品所作的统称,实质上指的是受官方保护的文学。他认为,有几类人物是值得特别研究的:其一,胆小而要革命,如叶灵凤之流。其二如张资平之流,大讲马克思主义,其高超处使人难以理解,又绝非实际所可做到。这样的革命文学,其实仍是遵命文学。还有,便是“为艺术而艺术”一派,对于时代变迁中的旧道德、旧法律、旧制度毫不顾及,表面仿佛很纯粹,实则也是遵命文学。他说,目下的作品,很难说代表无产阶级,因为无产阶级多为劳苦大众,以他们的思想和文笔,都不足以构成文学。对于革命文学作家应具备的条件,他作了不少说明,其中主要强调的是阶级意识与社会地位的一致性。但是,中国到底有没有无产阶级文学?哪些才能算是无产阶级文学?应当怎样估量它们的价值?至今,他仍然没有中止对这个问题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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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67 谈到文学,也就不能不一再谈及文学家,也即知识阶级问题。他说,有人以为知识阶级要灭亡了,其实知识永远是需要的。他把知识阶级分为新旧两种,现在的所谓知识者,即到外国留学的先生们,回国讲各种科学,生活优裕得很,可以坐汽车,住洋房,漂亮而阔绰。但是,能否长久还是一个问题。他的所谓“新”,并不包括浮游于社会上层的这部分。新知识者立足于现实,在实际斗争中寻求自己的艺术,表面上看来好像很自私,然而他的事业既然同大众结合,那么他的存在,也就不是单单的为自己了。他多次提到这个观点,但是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所谓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存在,至少得有一个可以容纳个性自由发展的空间,然而,在中国这块历代专制的国土上是连半点隙地也没有的。所以,要赢得自由和独立,就必须正对权势者,如果力图避开权势者的气焰而奢谈什么“自由人”、“第三种人”之类,倘不是幼稚或浅薄,那么,简直可以视同欺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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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69 鉴于中国的国情,他对知识者,对青年学生表示了如下两点希望:一是做事要认真,不要老是做戏似的。文学也如此,常有新主义而货色照旧。他谈起新兴的未来派艺术,说,文章本来有两种:一种是看得懂的,一种是看不懂的。不过人家欧洲是不管看得懂与看不懂的——看不懂如未来派文学,虽然看不懂,作者却是拼了命的。但是中国就找不出这样认真的例子。还有一点希望就是,眼光不可不放大,但不可放的太大。譬如文学,倘写所谓身边小说,说苦痛呵,穷呵,我爱女人而女人不爱我呵,那是很妥当的,不会出什么乱子。如果一谈及中国社会,谈及压迫与被压迫,就不行了。不过如果再远一点,说什么巴黎、伦敦,再远如月界、天际,可又没有危险了。接着,他说,不要只注意近身的问题,或地球以外的问题,社会上的实际问题也要注意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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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4971 注意社会的实际问题,并不等于主张文艺家一例地参加政治活动。鲁迅一直认为,对于作家来说,用笔才是主要的战斗方式。在台静农家里,他有一次讲话,再次强调了这一点,听讲的人有北京左联的成员,可以认为,这是他对左联领导方式的一种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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