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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国民党中央党部下令禁止一百四十九种文艺和社会科学书籍,以及七十六种期刊的出版和发行;3月,特别市党部相应发出查禁书刊的密令。鲁迅的著译,均在被禁之列。5月,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成立。这是专司文化暗杀的机关。许许多多作品,在这机关里被肆意删改、禁止、没收,而且不许声明,像衔了麻核桃赴法场一样。比较捣毁上海良友图书公司、神州国光社、艺术电影公司等文化机关的暴力行为,是又一种暗暗的死。允许刊行的不得不编的杂志,如《现代》、《文学》,或者填塞莫名其妙的文字,慢慢转向;或者稿子被抽得了无生气,以致终于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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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蒋介石亲自发起一场“精神方面的重大战争”——“新文化运动”。一个大独裁者,政治流氓,厚颜无耻却偏要鼓吹“礼义廉耻”,毁灭文化却偏要大谈“文化建设”。他把“新文化运动”说成“救国建国复兴民族一个最基本亦最有效的革命运动”,要求人们“做国家的一个良民,家庭的一个肖子,在学校里做一个规矩的学生,在社会上能做一个守礼法的君子”。总之,尽小民的本分,驯服到底。此外,国民政府还拨出巨款修建孔庙,明令规定孔子纪念日,积极推行尊孔读经,力图把外来的法西斯主义同传统的封建专制主义结合起来,以求维护“安定”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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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政局,对于一个已遭党国通缉的著作家,自然增加了更大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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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除作品被禁之外,还受到御用报刊的各种诬陷和攻击,谣言不断,他向来深居,不大出门,却说他远走青岛、香港;又说他得了脑膜炎;最可怕的还有“汉奸”帽子。他的信件遭到检查。母亲鲁瑞的来信,便赫然打着“检讫”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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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是应付关于脑膜炎的谣言,便不胜其累。天津《大公报》载同人所办的《盛京时报》的消息,说鲁迅因患脑炎,医生劝诫从此“辍笔十年”云,鲁迅的亲友和读者,于是惊扰纷纷,不断写信前来探问。单为更正,便写了几十封信。他写诗赠台静农说:“横眉岂夺娥眉冶,不料仍违众女心。诅咒而今翻异样,无如臣脑故如冰。”一副满不在乎的戏谑调子。其实,他的内心是苍凉的。一个月后,为南宁博物馆书写的条幅,所选便是明末清初画家项圣谟的《自画大树诗》:“风号大树中天立,日薄沧溟四海孤。杖策且随时旦暮,不堪回首望菰蒲。”漫溢在文字间的,显然是另一种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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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站的士兵/内战与溃散人间鲁迅(下)5月底,他作七绝一首,书赠日本友人新居格: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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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本人就是千千万万奴隶中的一人,论命运,只配一例地沉埋草野,哪里还会有动地的哀歌呢?心通万里,混茫一片。如果说,到底还有愤怒的爆发,也只能听于无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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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深知他的危险处境,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临头。但是,他又不想离开上海,对于山本初枝邀他旅日,以及萧三转达的苏联请他参加全苏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的意向,全都加以婉谢。他告诉山本初枝说:“日本风景幽美,常常怀念,但看来很难成行。即使去,恐怕也不会让我上陆,而且我现在也不能离开中国,倘用暗杀就可以把人吓倒,暗杀者就会更跋扈起来。他们造谣,说我已逃到青岛,我更非住在上海不可,并且写文章骂他们,还要出版,试看最后到底是谁灭亡。”他这样答复萧三:“大会我早想看一看,不过以现在的情形而论,难以离家,一离家,即难以复返,更何况发表记载,那么,一切情形,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能传给社会,不是失了意义么?也许还是照旧的在这里写些文章好一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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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何尝不想歇歇,玩玩,然而不能。命中注定要受苦,挣扎,拼杀,注定要受大人物的嫉恨和小东西的围困,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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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的属性并不在于拥有知识,犹如技术之于工匠一样,而是由知识培养起来的理性和批判意识。他们对人类命运终始给予最大的关注,现实问题不是他们所能回避的。可是,在一个专制国度里,莫谈国是是必须恪守的原则。而知识分子一旦失去了思想的自由和批判的权利,也就失去了自己。他们不能不忍受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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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发表时事评论已经非常困难,他不能不迂回到敌后去重新开辟战场,把文化学范围作为他的扫瞄对象,这类杂感,构成为《准风月谈》和《花边文学》两个集子的主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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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上的“京派”与“海派”之争,可以说是一场具体的文化问题的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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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10月,沈从文在天津发表了《文学者的态度》一文,讥笑上海作家“赋闲”;接着又发表《论“海派”》,说“京派”作家态度“诚朴”,“海派”作家则“投机取巧”,“见风转舵”,明显的扬“京派”而抑“海派”。“第三种人”苏汶起而反驳,发表《文人在上海》,为“海派”辩解。鲁迅无意介入文人之间的这种近乎无聊的争论,然而,他却从中洞见了争论背后的文化心理结构的更深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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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天,他作了相应的两篇短文:《“京派”与“海派”》及《北人与南人》,剖析处于不同的文化区域和文化中心的人们,尤其是文士的文化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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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出,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如此而已。在说到北京学界的时候,他特别评价了五四运动,以为是最大的光荣,而且迄今仍然留有历史上的光辉。五四运动是对于中国传统的官本位文化的反叛,但是时过境迁,当年的战士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隐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场恶斗,几乎令人有“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之感。“昔人已乘黄鹤去”,完完全全的向传统复归了。“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这是毫不足怪的。因为官之鄙商,在中国几千年的官僚政治中,已经相沿成习。至于北人卑视南人,作为一种传统,也都同样与权势者有关。他指出,那大原因,是在历来的侵入者多从北方来,先征服中国的北部,再携北人南征,于是南人在北人的眼中,也是被征服者,这里隐含着他所经常批评的卑劣的奴性。统治者必须治心,必须培养奴性。文化性格,文化心理,不能不打上阶级统治的烙印。他认为南人的缺点,是由权贵南迁带来的。那么,腐败颓废的风气,也就不独由近商者所招致。在这里,他看到了被称作资产阶级文化中同样混有封建主义文化的东西。亦官亦商,总之,是统治阶级的文化,上流社会的文化。这是为他所憎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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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他又写了《“京派”和“海派”》一文,揭露“京海杂烩”——“京派”与“海派”文人握手言欢的最新趋向,指出这种官商合作,都因为帮闲帮忙一样的“不景气”,一样的不能挽救其没落。对京沪两地为此喋喋不休的文人,他感到十分可厌,在介绍法国作家法朗士描写名妓泰绮思的小说之后,自白说:“我宁可向泼剌的妓女立正,却不愿意和死样活气的文人打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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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人和南人》中,鲁迅这样分析了北人和南人的文化特点:北人厚重,但厚重之弊也愚;南人机灵,机灵之弊也狡。从改造国民性出发,他借相书提出一个救治的办法是:北人南相,师法南人的机灵;南人北相,吸收北人的厚重。并且明确指出,这是中国人的一种小小的自新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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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和上海是鲁迅先后生活过的地方,对栖聚在这两个地方的文人有过多方面的接触。因此,在关于“京派”与“海派”的论争中,他能够很好地结合自身的生活经验,以及对于文化历史的考察,把文化意识和阶级意识统一起来。在他的眼中,“京派”作家是封建主义意识的代表,拜权主义是其特征;“海派”作家是资产阶级、小市民意识的代表,拜金主义是其特征。前者封闭,倒退,墨守;后者势利,圆滑,善变。对中国文人的种种卑劣根性的揭示与批判,在鲁迅晚期杂文中有更充分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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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知识分子在现代中国所表现出来的越来越重要的政治位置,作为启蒙思想者的鲁迅,给予严重的关注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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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问题既是政治问题,又是文化问题。中国知识分子有着自身的历史特点。鲁迅虽然对他们在政治上和经济上所受的压迫抱有同情,对他们潜在的能量多所期许,但突出的仍然是否定,是对植根于中国官僚政治社会的文化寄生性的批判。如果说这种批判,在北京时期集中在政治方面,如对章士钊、陈西滢等在女师大问题的斗争,那么在上海时期,则更多地集中在文化方面,文章有《二丑艺术》、《各种捐班》、《四库全书珍本》、《帮闲法发隐》、《登龙术拾遗》、《“商定”文豪》、《大小骗》、《考场三丑》、《读书忌》、《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上、下)》,等等。后来论“文人相轻”,一至于七,都说明了他对文人的重视。其中,他的批判锋芒主要指向“飞腾”的、“‘爬’了上去”的大知识分子。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中国所期待的是知识分子的平民意识和干预意识,而这一点,又是大知识分子所最薄弱的,他们往往远离平民阶级和社会现实,而通过“天梯”,同专横、虚矫、颓靡的上流社会更直接地联系起来。在鲁迅认为,知识分子必须在改造社会的同时改造自己。这种改造,不等于屈从于政治压力的人格畸变,而是人的自觉建设。人的建设问题是实践中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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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期的杂感,涉及众多的文化项目,诸如:饮食,居住,衣饰,器具,娱乐,礼节,婚姻,宗教,神话,歌谣,语言,艺术,等等。不同于一般的知识小品的是,不仅在它们的灵智和文采,重要的是贯穿其间的文化批判意识。“刨祖坟”是一种办法,他试图以此动摇现代官僚政治及其文化思想的根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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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畸形社会,在这里是通过不同层面的文化现象加以呈示的。每一个现象都具有独立的认识价值,但又具有互涉性,从而构成为文化丛,表现出综合的文化意义。《上海的少女》、《上海的儿童》、《男人的进化》、《“小童挡驾”》等由人类自身的生产、延续和发展问题构成同一组杂文;《推》、《“推”的余谈》、《抄“靶子”》、《“吃白相饭”》、《“揩油”》、《爬和撞》、《冲》等,由上海所见的日常生活现象构成另一组杂文。这种横向组合,在更大层面上揭示出一个日趋商品化的社会的病态。取习惯经验的角度写成的杂文有:《礼》、《打听印象》、《吃教》、《喝茶》等;取神话、风俗的角度写成的杂文有:《中国的奇想》、《〈如此广州〉读后感》、《过年》、《迎神和咬人》等。这些杂文更多地从文化积累方面纵向组合而成,深入发掘传统文化模式中的同类价值意识。横向与纵向的交叉组合,又构成为一个个坐标,一个个网络,互相关联,互相生发,层层推进。鲁迅指出,中国是世界上国耻纪念最多的国家,凡纪念,“礼”而已矣。礼既是一种行为规范,但也是一种形式主义。如果说中国人最重形式未必便对,有时候又最重视实际,譬如“推”、“爬”、“撞”、“冲”,譬如“吃白相饭”,譬如“揩油”,譬如“吃教”都是。如果说中国人专重实际也未必全对,却又最爱奇想的,总是拼命的救死、逃死,回避现实。有些文章发挥得十分漂亮,如《爬和撞》所总结的“跪着的革命”:向上爬而爬得上者太少,于是发生撞,那些早已爬在上面的人们,就天天替下面的人制造撞的机会,使大家花些小本钱,而预约一种好生活。这样,大家便都愿意来试试,爬着来撞,撞不着再爬……不断“革命”,死而后已。又如《吃教》,文章说小百姓叫耶稣教徒是“吃教”的,其实这两个字可以一样移用于许多“‘吃革命饭’的老英雄”。什么“革命”,什么“主义”,对于他们只是一种时髦,一种招牌,根本不存在信仰。文章还说,“吃教”有“专吃”和“合吃”两种,宜于专吃的时代是必须定于一尊的,至于合吃,诸教也本非异致,所有主义都可以为我所用的。不同的是一碟全鸭,一碟杂拌儿,吃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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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洋场的上海,是商品经济在中国较为发达的地方。对于初步形成的商业文化、市民文化,鲁迅是文化人中最早予以关注的一个。但是,他并没有像后来更多的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那样,礼赞商品对固有的自然经济的瓦解和冲击,从而带来社会全面松动的杠杆作用。他有他的关切点。作为一个启蒙家,他所注意的是商品经济与传统文化相结合的畸形的精神产物。由于大工业生产和商品经济所造成的类似西方的社会病,在乡土中国远未构成严重的威胁,所以,他的主要力量仍然放在对黑暗政治和官僚文化的挞伐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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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进攻性最强的,要算在日本《改造》月刊发表的一篇文字:《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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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两三件事”,指的是中国的火、王道和监狱。有关“火”的一节,把神话和典故同现实中的烧书事件等联系起来,揭示广大奴隶的某种心态,即在《马上支日记》中曾经说过的,中国的一些人,对于神、宗教、权威是怕和利用。文中分析他们祭火神的心理说,倘有火灾,则被灾的和邻近的没有被灾的人们都一样要祭火神,以表感谢之意,被了灾的如果不祭,据说第二回还会烧,所以还是感谢了的安全。然而,感谢火神之类,并非连心也全被征服了的证据。这就是奴才与奴隶的区别。至于火神,权势者,又决不会因为有过讴歌感谢的人们而施行王道的。在中国,其实是彻底的未曾有过王道。人们由事实而有所省悟,好不容易开起学校来,无奈学生们又年年闹事,于是到了国民党掌握政权,作为改正的手段,除了大造监狱,什么也没有。对于思想犯,则有着另一种叫做“反省院”的特种监狱,遵奉某种主义,排击某种主义,如此可以反省到死。所谓中国,不就是一座思想统治的监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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