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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27 鲁迅曾经对许寿裳说:“我所抨击的是社会上种种黑暗,不是专对国民党,这黑暗的根源有远在一二千年前的,也有在几百年、十几年前的,不过国民党执政以来,还没有把它根绝罢了。现在他们不许我开口,好像他们决计包庇上下几千年一切黑暗了。”的确,黑暗势力是彼此相通的,即使在看来极不相干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缝隙的暴露,都足以牵动他们的神经。种种行政强制手段,其实是虚弱的本质的体现。尤其是权力者,几乎无时不在提防着自身的崩溃,所以镇压,暗杀,是一刻也不能松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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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29 包庇是决定了的,而暴露和抨击也是决定了的,倘使黑暗长存,作为人类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可以有奴隶,但不可能都是奴才。当同乡老友张梓生代替了黎烈文而主持《申报?自由谈》,向他索约稿件,他作诗答道:哪里有甘美的酪果供菩萨们享用呢?生来就不像莲花六郎有漂亮的脸蛋可以邀宠,还是算了罢——绮罗幕后送飞光,柏栗丛边作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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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31 望帝终教芳草变,迷阳聊饰大田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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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33 何来酪果供千佛,难得莲花似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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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35 中夜鸡鸣风雨集,起燃烟卷觉新凉。新凉即晨凉。每当黑暗的压迫使他感觉窒息般的痛苦时,他就在心里安慰自己:天快要亮了,天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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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37 天亮是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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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39 感觉未必可靠,最可靠的,莫如绝望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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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41 人间鲁迅 [:1706015417]
1706025442 110. 分道扬镳: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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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44 高度的政治文化专制往往令人紧张、挣扎、奋起,但也容易使人变得逍遥、淡漠,日渐消沉。谁愿意做文字狱中的主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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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46 20年代的“学匪派”之一,《剪拂集》的作者林语堂,于1932年9月创办了《论语》半月刊。该刊以发表小品文为主,提倡写实主义的“幽默文字”,泛谈社会政治、世道人心,颇具自由主义色彩。待到销行正盛时,因“产权”关系,林语堂退出主编的位置,交陶亢德接办,杂志也就日益沦为“滑稽式的笑谈”了。接着,林语堂又邀集同人创办《人间世》半月刊,宗旨与《论语》差不多,标榜“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推重晚明式小品,而更显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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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48 从作者的阵容看,这两个刊物都带有兼容的性质。为此,虽然知道鲁迅并非同道中人,林语堂和陶亢德仍多次写信约稿。开始时,鲁迅也送过几篇文章给《论语》发表,以后便婉辞加以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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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50 这同他对刊物的看法有关。《论语》,由可恶的邵洵美所开办的时代图书印刷公司发行,成为“盛家赘婿商品”,固然是一个原因,更为不满的,还是内容的油滑无聊。《人间世》令人作萧然出尘之想,作风本来与他很两样的。他在信中回复陶亢德说:“搏战十年,筋力伤惫,因此颇有所悟,决计自今年起,倘非素有关系之刊物,皆不加入,藉得余暇,可袖手倚壁,看大师辈打太极拳,或夭矫如撮空,或团转如摸地,静观自得,虽小品文之危机临于目睫,亦不思动矣。”所谓“大师辈”,其实就是指林语堂、周作人们。《人间世》为了借重名家,曾几次要求刊登鲁迅的照片。他说,自己“向来厚于私而薄于公”,倘非私人请托而公诸读者,他是不愿意的,又说当作家是滥竽充数,自己实实在在是一个“伪作家”云云。凡这些,都不过托辞而已。这个带有严重洁癖的人,总是耻于与阔人雅士为伍,他不愿出卖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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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52 1934年秋,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翼下的微风文艺社曾讨论声讨鲁迅林语堂应如何办理案,呈请党政机关严厉制裁“鲁迅林语堂两文妖”,并吁请出版界、报界拒绝发表他们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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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54 把鲁迅和林语堂并称是带有历史的反讽意味的。的确,他们曾经共同战斗过,直到参加民权保障同盟;在《论语》创办初期,林语堂也还曾撰写过一批政治性较强的杂文,如《论政治病》、《谈言论自由》、《增订伊索寓言》、《中国何以没有民治》等,但是,随着专制统治的加剧,中国道家出世无为的思想和英国绅士稳健雍容的作风,已经完全支配了他。他说:“人到文明了,有什么忧愤,只在笔端或唇角微微一露罢了”;又说:“东家是个普罗,西家是个法西,洒家则看不上这些玩意儿,一定要说什么主义,咱只会说想做人罢。”林语堂以“文明人”、“自由人”自居,而鲁迅恰恰是这类人物的敌对者,而站在“下等人”、“奴隶”一方的。他们终于分道扬镳了。所谓“故人云散尽”,这也是一种“散”法。不同阶级不同文化的意向,就这样通过他们——社会舞台上的重要角色的分散聚合,演出许许多多令人感慨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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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56 对于林语堂,鲁迅是了解的,知道局面已经无法挽回。然而,为朋友计,他仍然一再劝诱林语堂尽一点文化人的责任,做一点有益于中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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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58 他有信给曹聚仁说:“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人间世》还未出世,《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了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我并不主张他去革命,拼死,只劝他译些英国文学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译本于今有用,在将来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他能更急进,那当然很好,但我看是决不会的,我决不出难题给别人做。不过另外也无话可说了。”朋友之道,所取的仍是一种古老的哲学:“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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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60 1924年,林语堂发表《征译散文并提倡幽默》一文,此后又写了不少提倡幽默的文章,但真正被誉为“幽默大师”,还是在主编《论语》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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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62 “幽默”一词原从翻译而来,指的是文章的语调和风格,后来林语堂进一步确定为“人生之一部分”,“一种人生观”。并且推庄子为“中国之幽默始祖”。在他这里,幽默是同“性灵”、“闲适”、“超脱”连在一起的。“人生在世是为何,还不是有时笑笑人家,有时给人家笑笑吗?”总之是尽可能地远离政治,无拘无碍,享受人生。这样,立足于批判的左翼文学,在他看来,未免太“急功近利”,尖酸刻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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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64 由于“大师”们的提倡,幽默文学大有风行一时之概。文坛上的这种非政治化倾向,当然不是以文学抗争社会的作家所能接受的。特别是鲁迅,从青年时代起就激烈反对“平和之音”,他势必要对所谓“幽默”实行坚决的掊击。他反对的不是一个作家、一份杂志,而是中国文人的一种普遍状态。此间陆续写作的系列的“文人论”,与此大有关系。他简直痛恨中国式文人,在政治高压底下,没有什么比游戏人生、清谈艺术的态度更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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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66 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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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68 在林语堂那里,笑是“会心的甜蜜的微笑”,是“引起含蓄思想的笑”,是符合“真正的喜剧的标准”的笑。鲁迅也说到笑。在他所译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集《坏孩子和别的奇闻》的前记里,就曾指出契诃夫式的笑“不是简单的只招人笑”,“笑后总还剩下些什么,——就是问题”。在《过年》里,他还特别强调蔑视统治者的笑,战斗的笑。文中说: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们,一定是自己毫不知道悲愤,劳作的人物。在实际上,悲愤者和劳作者,是时时需要休息和高兴的,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这是蔑视一切的笑。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笑可以解脱,也可以讽刺。很有意思的是,鲁迅和林语堂都分别把“幽默”同“讽刺”联系在一起。《论语》第6期的编辑后记,就曾这样宣称:“本刊的主旨是幽默,不是讽刺,至少也不要以讽刺为主。”林语堂在他的著名的长文《论幽默》中,同样把讽刺同幽默对立起来,从而加以排斥。与此相反,鲁迅多次明确指出:中国是没有幽默的。中国人本不是长于“幽默”的人民,而现在更是难以幽默的时候。虽有所谓“幽默”,实在也只是“寻开心”,是传统的“说笑话”和“讨便宜”。他在《“滑稽”例解》中还把“幽默”和“滑稽”作了区别。他说,中国有的是滑稽,但这和幽默相距甚远。日本人译“幽默”为“有情滑稽”,即是区别的所在。中国之自以为幽默或滑稽文章者,不过蒙“幽默”或“滑稽”之号的油滑、轻薄、猥亵之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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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70 至于讽刺,是与幽默大两样的。鲁迅对讽刺的定义包含了两大要素:一是“有情”,一是“写实”。讽刺家必须是富于热情的战士。没有无情的讽刺,正因为讽刺家有了干预社会的热情和勇气,才能打破“瞒和骗”的空虚,写出真实来。他指出:“非写实决不能成为所谓‘讽刺’;非写实的讽刺,即使能有这样的东西,也不过是造谣和诬蔑而已。”《论语》创办一周年的时候,鲁迅应约写了《“论语一年”》的文章,其中举了萧伯纳,达尔文和赫胥黎作例子,指出必须从同一现象中辨识不同质的东西。同是蛆虫,猴子的亲戚,狗,就有大小、好坏的区别。就说狗,倘将“给阔人开心的吧儿和在雪地里救人的猛犬”一比较,何如?现代中国的“幽默”,还不是《笑林广记》式,唐伯虎、徐文长、金圣叹式,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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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72 讽刺并非如开玩笑一般的容易。真正的讽刺家是社会讽刺家,他所对付的是全社会,主要是权力者社会和所谓有教育的知识者社会,因此也就必然要承担各种风险。没有独立人格的力量是无力承担的。在中国,讽刺家如此之少,事情还不是最明白不过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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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5474 鲁迅在写给杨霁云的信中说:“关于近日小品文的流行,我倒并不心痛,以革新或留学获得名位,生计已渐充裕者,很容易流入这一路。盖先前原是鬼迷,但因环境所迫,不得不新,一旦得志,即不免老病复发,渐玩古董,始见老庄,则惊其奥博,见《文选》,则惊其典赡,见佛经,则服其广大,见宋人语录,又服其平易超脱,惊服之下,率尔宣扬,这其实还是当初沽名的老手段。”中国文人的脾气,他是清楚的,中国现实的危机他一样清楚。在他看来,小品文的盛行是必然的,没落也是必然的。他指出:“皇帝不肯笑,奴隶是不准笑的。他们会笑,就怕他们也会哭,会怒,会闹起来。”有版税可抽者,尚且不容有“骚音怨音”,怎么能希望那些炸弹满空、河水漫野之处的人们来说“幽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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