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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不能不表现为不同的心理欲求。鲁迅是善感的,他渴望温柔。极其有限的活动环境,漫长而枯燥的写作生涯,病肺的特殊的生理现象,加强了这种渴望。然而,在许广平那里,作为女性的柔弱的部分也许太少了些,因而在鲁迅的意识和潜意识里,都无法得到足够的补偿。妆台上方放置的三幅木刻,都是以女性为主题的,其中两幅是裸女,其实也不为无因。一幅《夏娃与蛇》:在茂密的花草丛中,一条蛇口衔苹果向她游来,这是一种供献?一种诱惑?夏娃头向外侧,却以性感的眼睛窥视苹果。一幅《入浴》:还是幽幽的花草丛,一个女人正在低头洗浴。池水澄澈。丰硕的臀部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中,中间环绕着一圈又一圈细密的波纹。此时,有两只乌鸦落在头顶的弧形花墙上,也在作蛇一般的窥视。两幅木刻都是德国画风,但不是珂勒惠支的,而是毕亚兹莱式的。鲁迅出版毕亚兹莱的画集,主要是因为深爱那画面的纯净美丽。严格地说,带有若干的病态美,但是比起众多的圣母和维纳斯画像来,它却是本来意义上的健康,而纤细明净的曲线,充满着生命的原欲。裸体木刻所呈现的女性美,正是神秘的生命美。爱与死:永恒的生命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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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幅木刻画,小得和纸烟包里的商标画差不多,是鲁迅放在枕边不断拿出来自赏的。画面上,一个诗人手捏诗卷在朗诵,地面盛开着红玫瑰;远方,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跑。她是谁?她在追逐什么?爱情?春天?谁知道她在追逐什么?鲁迅有那么多画,为什么单单选了这张放在床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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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不得其解,曾经问过许广平,许广平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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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有他自己心灵的隐秘。或许,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心灵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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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渴望温柔,一面又排拒温柔。他执著于自己的工作,在工作时间,任何外界事物的干扰都是他所厌恶的,无论是塞耳的噪声,或是似水的柔情。内心的神圣使命是至高无上的。为此,也就往往使得爱人受伤。许广平是一直不高兴鲁迅专在深夜写作的习惯的。还是初来上海的时候,许广平见他良久伏在灯下写作,没有休息,便把双手揽在他的肩脖上,劝他把笔放下来。但是,她没有想到,他的笔是放下来了,却满面的不高兴,全身顿然像从温室里坠落里冰窖之中。稍后,他才解释说:“写开东西的时候,什么旁的事情是顾不到的,这时最好不理他,甚至吃饭也是多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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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这是一种自我破坏。他属胆汁质,又属抑郁质。过分的严肃、沉静,突如其来的孤独感,都会使他得不到世俗的幸福。许广平承认,由于他永远处在奋斗的途中,对于家庭多少较一般人冷淡。从鲁迅写给萧军、萧红的信中,可以知道,他是意识到两人之间,冷静是有缺点的。当然,这也不仅仅出于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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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年龄、性格、境遇的关系,鲁迅在家庭中的疏离感恐怕更多的源于许广平在思想意识方面的变化,现在,她已经从原来的“五四”新女性、学运领袖的反封建立场,向中国传统女性一面回归。为了应付家务,她跟笔绝交了,完完全全成了爱人和孩子的附庸。关心家庭多于关心社会,关心鲁迅的病体多于关心他的心灵,她倦于跟踪鲁迅思想的发展,作为个人的或是共同的理想已经不复具有原来的魅力。甘于庸常,可能不失为一种美德,但是在一个不断探索前进的思想战士看来,未免太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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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能怪她吗?你自己没有责任?事务的泥沼注定要淹没思想的,难道你不知道?你为什么把一切家务全都搁在她的肩上呢?一篇《伤逝》,其实所伤并非已逝的过往,而是望中的将来。阿随跟着子君,子君跟着涓生。生物链。都是“阿随”。那是一个总结,也是一个预言。全人类共同的家庭悲剧,无法逃避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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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渴求理解,一面又满足于孤独。感激,反抗,无奈,就这样一直纠缠下去。大大小小的冷战,也就相应地循环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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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是可怕的。有时候,只要许广平说了一句在他听来不以为然的话,他就沉默,沉默到要死,最厉害的时候,连茶烟也不吃,像大病一样,一切不闻不应。或者在半夜里大量地喝酒,或者像一匹受伤的羊,躲到草地去舔自己的伤口一样,走到没有人的空地方蹲着或睡倒。有一次夜晚过后,他就睡到黑暗的阳台地上,后来海婴寻到了,也一声不响地并排睡下,这时他才爬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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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文学家的女人真不容易呢,讲书时老早通知过了,你不相信。”事后,他常常抱歉似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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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反抗一下,实地研究研究看。”这有时是许广平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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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或者会叹息着说:“我这个人脾气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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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广平会回答说:“因为你是先生,我多少让你些,如果是年龄相仿的对手,我不会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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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会说:“这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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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虽不可免,许广平和海婴毕竟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了。每到灾难降临,他都会立刻意识到自己作为保护人的身份。他所以不愿意到异地疗养,固然有政治上、创作上的缘由,但也因为放不下家室之累。他说过:“相依为命,离则两伤。”他愿意承受这份负累。他是一个充满赎罪感的哲人,他比谁都更为清楚人类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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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法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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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过9号小楼以后,萧红便成了这里的常客,尤其在与萧军闹矛盾以后,简直天天来,有时一天来两次,甚至整天的耽搁着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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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家,成了她的精神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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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欢鲁迅,鲁迅总会使她想起儿时的保姆,疼爱她的老祖父。她喜欢他那乡下老人般的平易、慈爱与安详。鲁迅也特别喜欢萧红,喜欢她英武中的柔和,活泼中的沉郁与孤傲,喜欢她过人的才气、不屈的追求,沉浸在乡土文学中的如同自己的那般苦恋的情怀。他希望她常来,她的到来,就会像浓云里的一束媚人的阳光,为他唤回青春,驱去心头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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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号。他们亲热得就像一家人。一起谈话,一起用饭,一起看电影。连小海婴也喜欢萧红,喜欢她连同她的小辫子。而在鲁迅面前,她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可以撒娇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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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萧红的要求,鲁迅是无不加以满足的。萧红记得,连她提议做韭菜合子,做合叶饼,做这样那样吃的,每一提议鲁迅都必然赞成。萧红做得不好,他还是喜欢吃,在饭桌上举着筷子问许广平:“我再吃几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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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平时不大注意人的衣着,说:“谁穿什么衣裳我是看不见的……”可是,却很注意萧红的装束,时间过去许久,也还记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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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萧红穿着一件留着很宽袖子的火红色上衣进来,很高兴地问鲁迅:“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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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从上往下看了看:“不大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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