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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生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死后的身体,大可随便处置,因为横竖结果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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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却没有这么旷达。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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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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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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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毒不丈夫,形之笔墨,却还不过是小毒。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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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缺点较多的人物的模特儿,被写入一部小说里,这人总以为是晦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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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这并非大晦气,因为世间实在还有写不进小说里去的人。倘写进去,而又逼真,这小说便被毁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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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画家,他画蛇,画鳄鱼,画龟,画果子壳,画字纸篓,画垃圾堆,但没有谁画毛毛虫,画癞头疮,画鼻涕,画大便,就是一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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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一知道我是写小说的,便回避我,我常想这样的劝止他,但可惜我的毒还不到这程度。当鲁迅把原稿拿出来给冯雪峰看时,就说:“也许你不以为然。”待雪峰看完后,还没有表示意见,他又说:“其实也没有很大意思!倒不一定要发表的。这里也看出我的‘小’来!”对于冯雪峰有关统一战线的思想理论和具体做法,鲁迅不是没有保留意见的。正因为连最亲密的朋友,也都有着一种距离感,他就很自然地觉得他的这些思想和情绪多少有点“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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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当他被疾病缠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他曾经对许广平说出他做的一个梦。梦中,他走出去,看见两旁埋伏着两个人,打算给他攻击。他想:你们要当着我生病的时候攻击我吗?不要紧!我身边还有匕首呢!于是用力投出去,正好掷在敌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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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后不久,病减轻了。一切险恶的征候都逐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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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压抑的痛苦和宣泄的快意,都不是别人可以领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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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说:“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他永不相信权力者能变得洁净起来;而当有人,不是用血而是用墨为权力者进行洗刷,他的憎恶就会远在权力者之上。他这样对人说过:“国民党,帝国主义都不可怕,最可憎恶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使他不得不格外费力地横站着作战,就因为这批“蛀虫”的存在。他不能放过他们,因为他不能放过为他们所放过的双手沾满血迹的权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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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以最为强烈的欲望,表达着在所有作家中几乎惟他所独有的饱浸了个人情绪的一个主题: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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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突出的例子是《女吊》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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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吊》写的是他故乡社戏中的一个角色:女性的吊死鬼。因为做童养媳备受虐待,终于弄到投缳。然而,女吊不肯如此作罢,都准备作厉鬼以复仇。鲁迅用了极其优美的文笔,描绘了乡间这个刚烈不屈的鬼魂。他称女吊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就因为她是带复仇性的。作为被压迫者的反抗精神的象征,女吊的确可以使上海的一群憎恶报复的“前进”的文学家和“战斗”的勇士们在她的形象的光照之下变做呆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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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一开头便引了故乡先贤王思任的话:“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鲁迅承认,自己是很喜欢引用这句话的。有黄萍荪者,在呈请通缉鲁迅的许绍棣和叶溯中二人的嗾使下,主办小报《越风》。他一面在报上诋毁鲁迅,一面又接连写信向鲁迅约稿。鲁迅统统不复,最后,才写了一封不足一百字的短信回答他。其中说:“仆为六七年前以自由大同盟关系,由浙江党部率先呈请通缉之人,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身为越人,未忘斯义,肯在此辈治下,腾其口说哉。奉报先生殷殷之谊,当俟异日耳。”所谓“奉报”,就是“报仇雪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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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吊》的最后一段,也是以这样意思的话作结的,说: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死》当然可以看做是鲁迅写的遗嘱,因为里面的确有着这么几条: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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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赶快收殓,埋掉,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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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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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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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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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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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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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但是,它又不太像遗嘱。五六月间,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他确曾预感过死,但临到写作《死》时,体力已经有了很大的恢复,觉得离死又有相当的距离了。所以,在文章中,他能够那么轻松地,甚至可以说是放肆地戏谑死亡。有日本朋友去探望他,问起他为什么要发表这样一篇“像遗嘱似的文章”,竟引得他哈哈大笑,以致感染所有在座的都愉快地笑了。当时,他给日本朋友的印象就是: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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