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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10 因此战事又趋凶恶,匈奴仗着骑兵多,每每冲开了,就又围上,这一天就这样有数十次。可是敌人又死伤了两千多,他们看看打得不利,便真正要收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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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12 谁知道李陵的部下有一个刺探军情的管敢,因为受辱而投降敌人了,他告诉匈奴说,李陵实在没有后援,箭也快完了,只有李陵和跟随的校尉韩延年各带八百人,这是前锋,分别打着黄白旗子的就是,倘如用精骑把他们射中了,就可以一气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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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14 单于一听,高兴极了,便大胆带骑兵再围攻李陵等,一面大叫着:“李陵、韩延年快降!”把李陵拦截了,就立刻加以猛攻。当时李陵处在山谷中,敌人居高临下,箭从四面射,像急雨似的。在汉兵还没到鞮汗山的时候,一百五十万枝箭早已用光了。他们便把军车放弃了,人还有三千多,于是只拿了车轮的撑子作为武器,只有将官们才有刀拿。他们慢慢走到山谷里了,单于从后面赶上来,检山路的拐曲处就投石而下,士兵死得更多,走也没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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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16 到了黄昏,李陵穿了便衣,单独走出营寨来。叫左右都不要跟随他,他说大丈夫应当一个人去把单于擒来。可是过了颇久的时间,李陵又回来了,叹口气说:“兵是败了,只有死了!”他的部下就有人向他说:“将军威震匈奴,现在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以后总可以归还,像浞野侯赵破奴为敌人所得,后来逃回,天子不仍是对他很好么?”李陵答道:“你叫我不死,这是不配称一个壮士的!”他于是把所有旗子都毁了,把所有贵重物件都埋在地下了,叹道:“假若再多几十枝箭,就一定可以突围了!现在连作战的东西也没有了,挨到天明,便恐怕只有受缚了!现在不如作鸟兽散,有跑得脱的,还可以给天子报个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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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18 他让士兵每个人都带二升干饭,一块大冰,准备支持着到达遮虏障(就是居延城)。他们等到夜半,待要出发,可是鼓也敲不响了。李陵和韩延年都上了马,跟随着的壮士有十来个人。后边追上来的敌人却是好几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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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20 韩延年战死了!李陵看着这狼狈的样子,说:“无面目见天子”,便降了。部下则四散而逃,逃到边塞上来的,只有四百馀人而已。李陵战败的地方,隔边塞不过一百多里,边塞上便立刻报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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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22 武帝本来的意思是希望李陵不成功便成仁的,于是把他的母亲和妻子招了来,让相面的相了相,她们却没有家里遭丧的气色。武帝已很不快,后来听说李陵投降了,立即大怒。先是责问以前回来报信的陈步乐,陈步乐吓得自杀了。又问其他群臣,其他群臣也吓得没有一个敢说李陵的好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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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24 只有问到太史令司马迁的时候,司马迁却觉得李陵是一个“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的奇士,奇士是好奇爱才的司马迁所放不过的呵,所以虽然彼此平素没有什么交情,既没有饮过酒,也没欢聚过,可是不能不早已在神交着了;加之这一次李陵之冒万死去赴公家之难,更唤起他的钦敬;而一般自私的只知道保全个人和一家老小的群臣之随声诬伤,尤让他觉得伤心和不平;假若李陵就为一般达官贵人所不齿,倒也罢了,然而在他未败的时候,凡有信使来,大家都是奉觞上寿,在武帝跟前夸赞李陵的,可是一到败的消息来了,武帝的兴致完了,大家也就不开口了;司马迁深晓得李陵之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的苦况,也深晓得李陵得士卒爱戴之诚,就是到了那种绝境,只要李陵说一句话,士兵都是个个流着泪,带着伤,张了没箭的空弓,去和敌人的刀锋去拼的,司马迁为这而感动着;他再不出来说话,是没有人来说话的了,武帝的忧心也是没人能给解慰的了。——因此,他便诚坦地答复武帝的垂问了,他说:“现在许多人之说李陵的坏话,只是因为他平日少与人应酬而已,假若有人吹嘘,他不减于古代任何名将,他现在虽然败了,一定是想将来得机会好立功而归的,况且无论如何,就他现在的功劳论,杀了匈奴那么多,也可以到什么地方都说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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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26 出乎司马迁的意料之外的,是武帝更大怒,认为司马迁的话只是给李陵讲情,尤其疑心他言外在讥讽这一次功少的李广利——武帝所爱的李夫人之兄贰师将军。因而武帝立刻把这太热心,太多情,太爱好正义,太笃于友道,太好奇爱才的司马迁交给狱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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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28 这一年,司马迁三十七岁了。他的家是穷的,没有钱去贿赂出狱;他的所谓朋友是冷血的,没有人去给他说话;他的地位不高,势力不大,也惊动不着那些达官贵人去疏通;渴望人间温暖的司马迁,自此以后,却只好时时看一些冷酷的狱吏的面孔,处在冰湿而凄惨的囹圄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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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30 更不幸的是第二年。虽然在有一个时候武帝悔悟过来了,他说应该让李陵先出塞,以后再叫路博德去接应就好了,上次只因为给路博德的命令太早了,所以有了让一个老将卖弄奸猾的机会,于是一面赏赐逃回来的李陵部下,一面又叫因杅将军公孙敖去深入匈奴迎接李陵;可是谁料公孙敖毫无成功,并且从一个捕得的俘虏的口里,所说李陵在教匈奴练兵,准备和汉军对敌了。汉武帝得了这个报告,益发怒不可遏,立刻把李陵的全家,什么母亲、弟弟、老婆、孩子,统统杀了。同时叫司马迁也受了腐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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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32 这在司马迁是再奇耻大辱也不过的了!所以后来司马迁一再沈痛地说:“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又说:“祸莫惨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更说:“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慷慨之士乎?”他现在直然是“闺阁之臣”了,在“身残处秽”中,孤寂而抑郁,肠一日而九回,卧立都是恍惚的,出了门,也不晓得到那里去,总之,他是陷于最大的悲愤和耻辱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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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34 他觉得也未尝不可以自杀,可是他想到他的文学天才,还没有表现出来,那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第二部《春秋》——《史记》,也还没有脱稿,他于是倔强而坚忍地,“就极刑而无愠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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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36 在这时,司马迁并转而悟到古人的一切著作正都是产生在苦痛和寂寞里,在郁结而不通的时候,只好“述往事,思来者”;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只好“垂空文以自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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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38 司马迁的受刑,在他个人当然是一个太大的不幸,然而因此他的文章里仿佛由之而加上浓烈的苦酒,那味道却特别叫人容易沈醉了!又像音乐中由之而加上破折、急骤、悠扬的调子,那节奏便特别酣畅淋漓,而沁人心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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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40 司马迁这一年三十八岁,距他父亲之死已有十三年,距他身为太史令恰在十年以上,可知他那惨澹经营的《史记》已有十馀年的时光,恐怕业已成了大半了。但受此刺戟以后,却恐怕更思如泉涌、笔如奔马地加速完成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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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42 至于李陵这一次全家被族,事后证明也仍是冤枉,因为那个教匈奴练兵,准备和汉军对敌的,并不是李陵,乃是另一个降将李绪。李陵痛心于因李绪受祸,便使人把李绪杀了。后来到了武帝死后,昭帝既立,霍光和上官杰辅政当权,他们和李陵素来是不错的,便派李陵另一个老朋友任立政去招李陵。任立政到了匈奴那里,单于置酒招待,可是没法和李陵私谈,便只好给了李陵几个眼色,故意用手摩了好几回刀环,又抓了抓脚,暗示他可以归还。李陵等也有一次慰劳他们,任立政便乘机大声说道:“汉朝已经大赦了,中国很安乐,主上也还年少有为,现在霍子孟、上官少叔(霍光和上官杰的字)主持一切呢!”李陵很默然,过了一会,拍着自己的头发说:“我已经改了装束了!”又过了一会,座上的降将卫律(本是胡人)退去,任立政便又说:“少卿(李陵字)也太苦了,霍子孟、上官少叔都问候您!”李陵说:“他们两位还好么?”立政说:“只等你回来,一块享富贵呢。”李陵叫着任立政的字道:“少公,回来容易,就是怕再受辱!”话没说完,退去的卫律又回来了,把这话也听见了一些,便说:“李少卿是能干人,不只在一国立功。范蠡还曾遍游天下,由余不也是由戎入秦么?你们有什么话说得这么亲热!”这样,席便散了,立政又跟在李陵身后说:“有没有意呢?”李陵说:“大丈夫不能再受辱。”于是李陵仍然留在匈奴那里(前后二十六年),到元平元年(公元前七四),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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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44 李陵案给司马迁的印象太深,有意无意间,他的整部《史记》里,都有这件事的影子。在《冯唐列传》里,冯唐说文帝虽有廉颇、李牧不能用,那一段话是:“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彀骑万三千,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友韩魏。当是之时,赵几霸。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王迁立,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禽灭。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私养钱,五日一椎牛,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这里的魏尚,还不是像李陵么?这里的文帝,还不是如武帝么?司马迁生怕这样还不大明显,更在赞里说:“冯公之论将卒,有味哉!有味哉!”直然是责呼武帝而为李陵伸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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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46 又如《王翦列传》中说:“夫为将三世者必败……其后受其不祥。”这还不是隐约间指李陵么?《穰侯列传》中说:“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乡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于羁旅之臣乎?”人臣之受毁是太容易了,这也有李陵案的馀波在荡漾着。更如《主父偃列传赞》中说:“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这和公卿大夫起初为了李陵而向皇帝奉觞上寿,到后来“举事一不当”,这般“全躯保妻子之臣”,就“随而媒孽其短”,不也太相似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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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48 此外《伍子胥列传赞》中所谓:“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不啻是自己受了迫害以后的一种泄忿,所谓“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叟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也正是自己发愤著书的心情的剖解。至于《虞卿列传赞》中有:“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齐,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尤容易让人想到,这里所谓料事揣情之工,是说自己并非见不到要受祸,而不忍魏齐,是说自己对李陵终于不忍不为一言,而穷愁著书,就又是自己越发埋头写《史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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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50 大概自从李陵案以后,司马迁特别晓得了人世的艰辛,特别有寒心的地方(如赏识韩信,劝高祖登坛拜将的是萧何,骗了韩信,使之被斩的,却也是萧何),也特别有刺心的地方(如李同告诉平原君的话:“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得耳”),使他对于人生可以认识得更深一层,使他的精神可以更娟洁,更峻峭,更浓烈,更郁勃,而更缠绵了!——这也就是我们在《史记》里所见的大部分的司马迁的面目。总之,这必然发生的李陵案,乃是他的生命和著述中之加味料了,他的整个性格是龙,这就是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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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52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1706027608]
1706028953 六 两个英雄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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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55 在司马迁受刑的这一年,汉武帝六十岁了。这老英雄也已经是到了垂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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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8957 到了垂暮之年的人,先是背戾,后是宁静。天汉三年(公元前九八)的三月,武帝仍巡幸,到了泰山。方士们一般迂怪的话,已为汉武帝所厌倦,不过却仍然希望能到海里,找到蓬莱,遇到神人,像鸦片的吸食者一样,一时未能戒绝而已。司马迁既然入狱受刑,所以这一年,他没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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