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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59 我认为从前人对司马迁所加的估价是不够的,所加的贬词也是不正确的——在一个英雄身上发现苍蝇似的瑕疵原不足为训。照我们现在的了解,我们认为司马迁除了为正史立下规模以及有通史的气魄之外,又有下面几种了不起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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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61 第一,一个历史家的可贵,首在有一种“历史意识”。有历史意识,然后才能产生一种历史范畴。历史范畴是什么呢?历史范畴就是演化。凡是认为一切不变的,都不足以言史。自来的思想家,不外这两个观点:一是从概念出发,如柏拉图,如康德;一是从演化出发,如亚里斯多德,如黑格耳。司马迁恰恰是属于后者的。用他的名词说,就是变,就是渐,就是终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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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63 维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作《礼书第一》。——《太史公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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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65 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太史公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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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67 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天人之际,承敝通变。——《太史公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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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69 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高祖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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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71 语有之,“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甫瑕是也。甫瑕虽以劫杀郑子,内厉公,厉公终背而杀之。此与晋之里克何异?守节如荀息,身死而不能存奚齐,变所从来,亦多故矣。——《郑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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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73 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词,不务综其终始。——《十二诸侯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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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75 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六国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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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77 观其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于是谨其终始,表其文。——《高祖功臣侯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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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79 咸表终始,当世仁义成功之著者也。——《惠景间侯者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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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81 为天数者,必通三五,终始古今,深观时变,察其精粗,则天官备矣。——《天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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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83 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平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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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85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词,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少卿书》(据《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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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87 在“变”、“渐”、“终始”三者之中,司马迁尤其时时提及的乃是终始。终始者并不是一堆死的东西,摆在那儿的,如果那样便只是史料而已了。一个历史家需要对于史料加以专家的把握,用司马迁的话讲就是:“综其终始”,“察其终始”,“谨其终始”,这里边实在包括许多方法和许多本领。“谨其终始”是客观地遵循这一种演变,“察其终始”是对于这一种演变加以观察,最后却要加以组织,那就是“综其终始”,而且更要看出其中的意义,寻出一种原则,也就是所谓“通古今之变”了。他说“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词,不务综其终始”,就因为前者是哲学家、文学家的看法,只有他之“综其终始”才是一个历史家的看法。这其中有司马迁的学力,也有他的识力。司马迁处处没忘了他是一个历史家,他处处运用这种历史意识,发挥这种意识,所以他可称为是中国上古第一个觉醒的担负着历史使命、历史课题的人。同时司马迁又有着诗人的天才,他往往把这种演化的趋势,就具体的事件上观察之,把握之,描写之,例如他对诸侯之被削弱,便从他们之“贫者或乘牛车”看出来(见《平准书》及《五宗世家》),因此他的历史意识乃是佐之以诗人的慧眼,于是烛照的角落更多,而表现出来的也更有着史诗性的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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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89 第二,司马迁是一个有史观的人,换言之,他有他对历史的一贯的看法。他有他的历史哲学。假若说他的历史意识,是在所谓“通古今之变”上,那末他的历史哲学,就是在“究天人之际”上。天人之际是什么?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客观力量和主观行为的消长结果。因为他看重客观力量,所以也可以说他的史观乃是唯物史观。在客观力量之中,更重经济力量,这是我们已经说过的了。同时他所认识的客观力量并不是死的,而是在一种动态之中的,这动态却又有一种法则可寻,那就是盛衰循环,近于一种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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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91 当是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卢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平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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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93 故《书》道唐虞之际,《诗》述殷周之世,安宁则长庠序,先本绌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平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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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95 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周而复始。——《高祖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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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97 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盖三王之正若循环,穷则反本。——《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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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799 在《平准书》中,是以经济的变动而解释吏治的变动的,这是唯物史观之绝好的说明。在《高祖本纪》中,也堪称为一种辩证的文化哲学。司马迁虽然不能时时抓牢唯物辩证法观点,但总算疏而不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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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801 再则讲文化哲学的人,往往定出一种周期来,如施贲格勒即谓每一种文化有两千年的寿命是。司马迁在这点上却也有近似的说法,这就是:“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天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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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803 第三,司马迁承了中国学者的传统(尤其是由于他父亲的教育),并不以纯粹的客观事实之说明为限(他父亲一则说:“无忘吾所欲论著。”二则说:“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可见都是要在历史书里发表自己的意见的),却还要致用,却还要从学术的研究中得出一种智慧,尤其是政治的智慧。他所得的智慧便是“承敝通变”。人类既在变化之中,为顺应这种大势,便只有采取变革的办法,而不能遵守故常了。这也可以说是司马迁心目中的历史教育的内容,他自己就是要担负这种教育的使命的,他在《史记》中,创“八书”,以为通史的榜样,用意也便在此。他在《自序》中已明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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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805 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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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29807 后来司马光把自己的历史著作叫做《资治通鉴》,也仍是此意。因此往大处说,历史教育乃是一种政治教育。往小处说,历史教育却也起码是一种伦理教育。所以在司马迁的心目中,历史一定有所刺讥褒贬,他认为这是孔子的遗教,孔子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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