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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袁盎晁错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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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曰:“不知其人,视其友。”二君之所称诵,可著廊庙。——《张释之冯唐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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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楚元王世家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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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故扁鹊以其伎见殃,仓公乃匿迹自隐而当刑。——《扁鹊仓公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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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为权首,反受其咎。”岂盎错邪?——《吴王濞列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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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之引用俗谚,就如同引用经典似的一样郑重了,他仿佛在民间的体验结晶之中,而灌注着自己生命似的了。语言本是精神的躯壳。英国的浪漫诗人渥滋渥斯,不是也主张采取日常生活和日常用语吗?法国对工人最同情的小说家左拉不也是每每驱遣下等社会的土话吗?就在这种精神与语言的凑拍上,我们遇到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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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富有民间精神之故,司马迁的《史记》不止取材于堂皇的史乘和档案,他还访问了许多老百姓。例如他写韩信,就是淮阴的老百姓告诉他,韩信在幼时,虽然贫困,可是早预备下一个大坟的。他写萧何、樊哙、曹参、滕公,也是丰沛的老百姓告诉他这些将相在从前鼓刀屠狗卖缯时的情况的。他仿佛是一个平凡的百姓似的,他是老百姓的发言人,也是老百姓的见闻的书记。所以他的评论每每以俗谚为依归,那也是当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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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民间精神,于是使司马迁有着一些素朴的反抗性。他对一切接近民间的人,常常情不能已地歌赞着。“不耻下交”的信陵君,他是多末特别卖了气力去叙述着呢!同时,凡是反抗权贵的人,他也往往极力表彰。鲁仲连吧,他就眉飞色舞地说:“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了。最后,他简直自己索性据有一种予夺的权威(自然,在幻想里!)吧,把平民偏偏抬高起来。“布衣”的孔子,他偏把他列为世家,佣耕的昙花一现的陈涉,他偏把他和许多诸侯并排,对于楚霸王,让他和秦始皇、汉武帝鼎足而立。司马迁以此自快,他是一个过屠门而大嚼的无冕帝王,爱封爱贬,全由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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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民间者,无非是穷困愁苦的一群之称。在这方面,司马迁尤其有他的体会和感触。《平准书》里,对于兴利的大臣,极尽其痛恨之笔,《货殖列传》里,畅快地宣泄着“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的悲愤。因此,他对于人生不是飘浮地像蜻蜓一样的点水而过的,他所写的也绝不是虚幻的鬼影或抽象的教条,却是赤裸裸的“如是人生”;因此他的思想构成一种浪漫的自然主义,其中有文化的成分,有道家的成分,有他那抒情的性格的成分,但也有得自实际生活的唯物的体认的成分;因此司马迁为一切平民永远地欢迎着,也为一切浪漫诗人或有浪漫情调的人所永远地欢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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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史记》一书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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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读一部书,就像认识一个朋友一样,如果不晓得他的个性,则无论说短论长,全无是处,在论《史记》时,我觉得至少这下面的几个前提是必须注意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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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要知道司马迁是拿整个的《史记》与人相见的,并非单篇分开给我们(虽然在汉朝似乎是各篇单行,但那是流传的情形,并非著述的情形),因此他对于每一问题的看法,我们不能单就篇名的外形去找。例如管仲、晏婴的贡献或历史地位,如果我们只看《管晏列传》当然要责备司马迁所记太略的,然而在《齐世家》中却仍有详细的记载。又如信陵君的真相,单看《信陵列传》也不够,而在《范睢蔡泽列传》中才能看出来。原来他没有像《信陵列传》中人格那样完整,在急人之难上也有时很犹豫。再则他在魏国的关系之重要,单看《信陵列传》也仍是不足,那就又要看《魏世家》。再如子产本见于《循吏列传》,但《循吏列传》中的子产太平凡了,不够一个大政治家,可是在《郑世家》中却便又见出他的真正的设施来。原来司马迁在一个历史家之外,兼是一个艺术家,他晓得每一篇传记一定有一个中心,为求艺术上的完整起见,便把次要的论点(在艺术上次要)放在别处了。这是前人所发见的“互见法”。我们可以这样说,就他单篇文章看,他所尽的乃是一个艺术家的责任,只有就他整部的《史记》说,他才是尽的历史家的责任。倘就单篇而责备之,他就太冤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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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就原则上说,司马迁对自己的主观见解和客观描写是分开去处理的。大概在传记中的叙述往往是纯粹客观的,而主观的评衡则见之于《自序》中说到所以做各传之故处。所以我觉得要真正看司马迁的见解时,《自序》最重要。其次便是每篇的赞。但多数的赞是处在客观与主观之间的。所以就是有些评衡,也是个人的意味(personal)居多,如叙到个人的经验或与传中的人物的关系等,有时则是传中的补充而已。我觉得司马迁这个办法也很好,让人假若要看客观的描写,就看他的传记。假若要看他的通体的看法,就看他的序。假若对他的自己的个人的印象发生兴趣,就看他的赞。他的体例如此(但只是疏而不失的体例),清清爽爽,免得有人执此而求彼,反而加以责难。至于司马迁在事实上是否绝对在描述中维持客观的限度呢,那是另一个问题,他之选择描写的材料,也无疑是经过了主观的决定的,但无论如何,他这体例是我们在论《史记》时必须考虑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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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我们又必须了解司马迁的反面文章。他是一个巧于讽刺的人,他善达难言之隐。所以他的本意,必须就全书推求而得,决不能专看表面文章,例如书中的最大的讽刺,是对付汉代,尤其集中在武帝。他的方法却是指秦骂汉。这个秘密,自明清以来的学者,都已经窥破了。同时,他能以褒作贬,笔下是酸酸辣辣的,那要完全从他的语气中看出来。《史记》一书的难读,这也是一个大原因。必须靠我们对他的表现方式的熟悉,才能得其真正命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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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我们又当晓得《史记》中虽然有些得自他父亲的旧稿,但各篇已大体上经过了他的润色。所以纵然看出某一篇可能成自他的父亲之手,而仍然可以由之而见司马迁的见解——至少是他同意的见解。再则《史记》固有补缺,但全文中也往往有他原来的几段书稿,我们也都须分别援用,不能因为业已认定某篇为后人补改,就全然不加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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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我们更必须注意《史记》在是一部历史书之外,又是一部文艺创作,从来的史书没有像它这样具有作者个人的色彩的。其中有他自己的生活经验、生活背境,有他自己的情感作用,有他自己的肺腑和心肠。所以这不但是一部包括古今上下的史书,而且是司马迁自己的一部绝好传记。因此,我们必须能把握《史记》中司马迁之主观的用意,才能理解这部书,才能欣赏这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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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史官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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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地说,司马迁的史学是得自孔子,但中国之史的传统却远在孔子之前,孔子也不过是接受那种传统而已。究竟古代史家的传统是怎样的,我们现在就想探求一下。古代的史学在史官,大概古代的史官有这些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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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具有丰富的学识和眼光。例如周太史伯便能告诉郑桓公友建国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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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王以褒后故,王室治多邪,诸侯或畔之,于是桓公问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太史伯对曰:“独雒之东土,河济之南可居。”公曰:“何以?”对曰:“地近虢、郐,虢、郐之君,贪而好利,百姓不附,今公为司徒,民皆爱公,公诚请居之,虢、郐之君见公方用事,轻分公地,公诚居之,虢、郐之民,皆公之民也。”公曰:“吾欲南之江上,何如?”对曰:“昔祝融为高辛氏火正,其功大矣,而其于周未有兴者,楚其后也,周衰,楚必兴,兴,非郑之利也。”公曰:“吾欲居西方,何如?”对曰:“其民贪而好利,难久居。”公曰:“周衰,何国兴者?”对曰:“齐、秦、晋、楚乎!夫齐,姜姓,伯夷之后也,伯夷佐尧典礼。秦,嬴姓,伯繄之后也,伯繄佐舜,怀柔百物。及楚之先,皆尝有功于天下;而周武王克纣后,成王封叔虞于唐(6),亦必兴矣。”桓公曰:“善。”于是卒言王,东徙其民雒东,而虢、郐果献十邑。——《郑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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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公元前八○六年的事。他不但把建国的地点给郑国选定了,而且对后来的国际大势,也了若指掌地推测出来了。可见一定是很渊博而锐利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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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当鲁定公立的时候(公元前五○九),赵简子问史墨(服虔注:晋史蔡墨)曰:“季氏亡乎?”他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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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亡!季友有大功于鲁,受为上卿,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业。鲁文公卒,东门遂杀适立庶,鲁君于是失国政。政在季氏,于今四君矣。 民不知君,何以得国?是以为君慎器与名,不可以假人。——《鲁周公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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