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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977 不消说,我用心听讲,勤苦学习。梦老曾经告诉他的学生他如何“发现”了我,他说他讲课的时候,看见后排有一个剃光头的大脑袋,两眼发直,皱着眉头倾听,不停地写笔记,他借故把笔记要来看,既抓住要点也顾到特殊的细节。这个“剃光头的大脑袋”就是我!朋辈之间传为笑谈,我则觉得很温暖。结业以后,梦老继续对我有很多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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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979 小说组举行过几次讨论会,其中一次以“小说中的口语”为主题,同学们推我草拟大纲。恰巧我对这个问题有了解、有思考,也恰巧那次讨论会由道公主持,他当场对赵公说:“以后每一次讨论会都要有这样一份大纲。”他注意到有我这么一个青年,以后发展出一些因缘。现在我手中还有一份“大纲”的原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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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981 我也曾连续缺课一个多月,幸而没有开除。那时我在“中国广播公司”节目部资料室上班,公司没有单身宿舍,特准我夜晚睡在办公桌上。节目部,小说组上课的女师附小,“总统府”,三个地方距离很近,有一天,大批军警从天而降,封锁附近的街道,把走路的人、买东西的人都抓起来。这地段是台北市闹区,入网的人很多,当年这叫“抄把子”,用意在震慑人心,有时也凑巧抓到罪犯。军方对抓来的人略加讯问,中年人和老年人提出身份证,或者由他们的家人送来身份证,立时释放,青年壮丁下落不明,这就是有名的“抓壮丁”。半夜查户口,由家中抓出来的叫“家丁”;顺手牵羊,把正在田里耕种抓来的叫“田丁”;突击包抄,从路上抓来的叫“路丁”,我们资料室有一位同事就这样“失踪”了!多亏公司有位老先生知道门径,他拿着“中广”公司的公文,前往可能关押的处所一一寻找,终于把这位同事保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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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983 我那时心中还有许多“余悸”,三年怕草绳,不敢出门。节目部有大锅伙食,吃饭没有问题;胡子头发只有任它生长,行径怪异,招惹治安机关调查,有些同事以为我家中出了重大变故。等我冷静下来,恢复学习,出门第一件事是理发,那理发师悄悄问我“有什么冤屈”,他以为我是刚从牢狱里放出来的犯人。小说组的同学也用离心离德的眼神看我,那时候,若有人突然缺席,事先没请假,事后无说明,“被捕”是最合理的推断。以讹传讹,小道消息在空气中荡漾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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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985 这件事,耽误学习事小,它影响我的思想,我开始往“自由主义”倾斜。有人说,如果一个自由主义者在马路上遇见强盗遭受洗劫,他会马上变成保守主义者。(反过来说,一个保守主义者如果无缘无故挨了警察一棍,他会马上变成自由主义者?)后来我读甘地传,甘地在火车上挨了英国人一个耳光,从此发愤推行印度的独立运动。这些说法也许太强调历史发展的偶然因素了吧,不过我当时的心情确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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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987 一九五一年九月三十日小说组举行结业考试,考试成绩有三个第一名:廖清秀“写作”第一名,他在结业前提出长篇小说《恩仇血泪记》;贾玉环“全勤”第一名,她在一百多里外的杨梅中学教书,每天坐火车来台北听课,没有请过一天假,从未迟到早退;我是“笔记”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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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989 依程盘铭日记,小说组的结业典礼延迟到十二月十六日举行,张道公主持。我记得张道公越来越忙,大家等他抽出时间。那天来宾官式发言,无甚可记,倒是“文协”二把手陈纪滢(大家尊称纪老)几句话余音袅袅,他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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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991 文学创作好比跑道,起跑的人多,到达终点的人少。有些人,文学是他的洋娃娃,长大了就丢。有些人,文学是他的绣花枕头,起床了就推开。有些作家是候鸟,文学好比大户人家的屋梁,做个窝过春天,文学好比长满芦苇的池塘,歇歇脚住一宿。有些作家好比三春的蝴蝶,留在游客的照相簿上,不留在文学史上。不必羡慕他们,不必批评他们,问题不在他们是什么,而在我们自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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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993 小说组第一期录取学员三十人,中途退出者三人,开课后要求“插队”研究者三人,结业时参加大考者二十八人。台湾省籍的同学男生一人,女生一人,那位女同学未提出作品,那位男同学在结业前完成一部十四万字的长篇小说,于是成为我们的明星。这位男同学就是廖清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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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995 廖清秀面庞清秀,平时很少和别人交谈,座谈会上也没听见他发言,长篇出手,一鸣惊人。小说的名字叫《恩仇血泪记》,以日本统治台湾的恶法苛政为背景,反映台湾同胞的困苦岁月,今天看资料,都说它是台湾作家用国语写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誉为“台湾小说家中文创作的开路先锋”,在文学史上有特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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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997 《恩仇血泪记》经赵友培推荐,得到中华文艺奖金小说奖,当时为了避“师生”之嫌,商请葛贤宁写推荐理由,审查会上赵教授未发一言,顺利通过。依“文奖会”作业惯例,得奖小说要出版成书,《恩仇血泪记》却一直存在文奖会的档案里。后来我请赵公催促,赵说他早跟张道公谈过,道公的反应是:“咳,这个人麻烦。”我说廖清秀为人一如其名,哪会给人添麻烦?赵公说,“廖清秀无论有多麻烦,他又岂能麻烦到道公头上?分明是有人进谗!”文奖会也有人事矛盾,大人物都有“听小话”的习惯,“小话”使一桩美事虎头蛇尾,直到文奖会结束了,廖清秀这才取回原稿,自费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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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999 今天谈论五十年代反共文学的方家们没人提到骆仁逸,他也参加了小说组,后来用笔名“依洛”完成长篇《归队》,写国军官兵在反共战斗中的挫折,描述国军被俘官兵逃出解放区回到国军阵营的故事。当时小说家处理正面反共的主题,似乎只有他做到如此真实细致,贴近人心。他也得到中华文艺奖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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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4001 想起骆仁逸说来话长。我和他差不多同时来到台湾,都有一段时间流浪台北街头,我俩都常有文章在中央副刊发表,偶然在新公园那棵伞盖形的大树下相识。我劝他给《扫荡报》副刊写稿,介绍他和副刊主编萧铁见面,不久《扫荡报》停刊,员工遣散,留下我一人看守印刷厂,有时候我俩就睡在排字房的拼版台上。后来萧老编把我和老骆都介绍进“中广”公司,一先一后紧紧衔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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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4003 那时“中广”公司节目部的新闻组、编审组合在一个大办公室里上班,中间用甘蔗板隔开。我和骆仁逸都未成家,台北市民也还没有什么夜生活,下班以后守在昏黄的电灯光里看书。骆仁逸把《归队》的原稿交给我看,我读了放声大哭,我正是被俘以后又逃出来的军官,读他的描述深受震撼,悲从中来。这一哭惊动了坐在甘蔗板后面的一位老者,他走过来慰问察看,他因此也读了那部小说。后来知道他在节目部担任安全工作,负责查察同仁言行,我和仁逸两个小青年结伴而来,他当然很关心,在他的考量下,我这一把眼泪暂时保证了我和骆仁逸的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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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4005 那时编审组长由王健民担任,他读过《归队》,认为它的语言浅白生动,娓娓动听,就广播编审的观点看不可多得。他等不及小说出版,便用原稿在“小说选播”节目中播出,时在一九五二年三月。它可能是中国第一部以原稿播出的小说,你可以称它是第一部专为广播而创作的小说。在它之前,“中广”播出钮先钟翻译的《一九八四年》,应是中国第一部专为广播而翻译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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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4007 一九五三年,《归队》由拔提书店出版单行本,那时出书的机会极少,证明骆仁逸已有相当的人脉。他赠我一册,并在扉页上写下一句话:“这本书有你这样一个读者我就值得了。”我前后写了三篇书评送报刊发表,并非所有的反共小说都能走红,即使写得相当好,《归队》并未引起文坛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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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4009 施鲁生,笔名师范,他在一九五○年出版长篇小说《没走完的路》,叙述一个年轻人自学校到社会的冲击和适应,小说组的同学们纷称他为“施兄”(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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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4011 师范与金文、鲁钝、辛鱼、黄杨五位作家合资创办《野风》半月刊,位列《野风》五君子之首。《野风》于一九五○年十一月创刊,由创刊号到第四十一期,可称为“师范时期”,那时内战未歇,政论家以“危疑震撼”形容台湾政局,文艺多愤怒慷慨之词,批评家以“逼迫热辣”形容当时文风。《野风》独能“着重内心抒发、个人情感及生活经验”,如暑热中一阵清风,成为文艺青年的最爱,在文学杂志中销路第一,今日研讨五十年代台湾文学的论著纷纷高举《野风》,叹为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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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4013 师范之外要数吴引漱(水束文),一九五○年十二月出版长篇小说《紫色的爱》,以内战时期上海的学潮为背景。那时大学生有人向往共产党,有人拥护国民党,两派人马剑拔弩张,所谓紫色的爱,就是共产党信徒和国民党信徒在斗争中产生了爱情,红蓝溶合成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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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4015 包乔龄、陈玉川、程盘铭也都发表过小说,程盘铭、陈玉川、李仲山都曾在小说组的晚会上朗诵自己写的小说,程盘铭的作品叫《结婚费》,他上台表演,不看文稿,有声音表情、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介乎相声和戏剧之间,大受老师们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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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4017 王复古同学以“烟酒上人”笔名写武侠小说,一九六一年改名“慕容美”。那时武侠小说盛行,人民大众的口头禅:“先看武侠小,后看世界大。”无武侠不成副刊,有叫座的武侠才拉得到订户,名将周至柔有两大轶事,下围棋和读武侠,上行下效,围棋难学,武侠易读。那时我们把武侠小说看得轻,我笑王复古是小说组的“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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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4019 后来武侠小说价值提高,批评家叶洪生谈侠论剑,称王复古为“诗情画意派”的王牌,他说王复古的作品充满诗情画意,饱富生命力与人情味,擅长以对话推动故事情节,从这些评语可以看出正规文艺教育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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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4021 小说组结业后,同学们有几次集体创作。最早的一次由包乔龄发动,他约几位同学喝茶,记得有褚绪、张炳华、罗德湛、骆仁逸在座。他提议大家分工合作写一本“理想小说”,以小说的形式想象反攻胜利了,大陆光复了,中国社会出现哪些变化,海峡两岸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那时崇尚写实,大家斤斤计较已经发生的事,不顾可能发生的事,何况不会发生的事?老包的构想冲破了条条框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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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4023 这种题材脱离生活经验,或者说过分延伸生活经验,我们根本拿不动,可是消息上了报纸,“七青年作家写理想小说”,蒋经国看到新闻,约我们七人到“总统府”见面。那时八字还没一撇,老包召开紧急会议,问计于我,我建议他提出“写作计划”,每人写一个短篇,每篇小说一个主题,分工合作,表现中国大陆的破坏和重建。当时议定七个主题是:军事、政治、经济、司法、教育、家庭、宗教,我分到的主题是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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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4025 那时“介寿馆”人迹罕到,墙外行人汽车不准逗留,不准站在马路上对着大门观望照相。堂奥深深,连汗毛都会竖起来,入馆手续多,所幸没有搜身。蒋经国态度谦和,他说人生必须有理想,可惜今天的人丧失了理想,文学作品能帮助人建立理想,我们要写“理想小说”引起他的注意,“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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