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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堂课,我对莎士比亚有如下的认识:莎翁能为剧中每一个人物设想,每一个人物都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充分发挥,所以他的戏“好看”。李辰冬主持口试的时候,提到作者把自己的心分裂了,分给作品中的各个人物,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第二天,我开始读朱生豪译的莎剧,一个月内读完全集,眼界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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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教授告诉我们,莎士比亚的时代舞台条件简陋,表演受各种限制。想必是这个缘故,许多事得由演员说个明白。莎翁台词冗长,剧中人表白动机,补述因果,描写风景,辩论思想,这些在现代戏剧中都是大忌,却是学习小说散文的奇遇,我喜欢莎剧台词中的比喻,曾经把全集所有的比喻摘抄出来,反复揣摩,功力大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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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莎士比亚能为剧中每一个人设想,所以剧中人说的话未必代表莎翁本人的思想,我们引用哈姆雷特的台词而注明“莎士比亚说”,恐怕是错了,莎剧中的名言警句都可以作如是观。我们写小说也可以这样办,林黛玉尚性灵,薛宝钗重实际,两人各说各话,都不替曹雪芹代言,写散文就另当别论。我学写小说无成,专心散文,但小说的残梦未醒,常常在散文中行使小说家的这项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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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大教授李辰冬,他是一位忠厚的读书人,也许因为忠厚,他的口才平常。他担任小说组的教务主任,天天跟那些大牌讲座周旋,那时家庭电话稀少,彼此沟通要写信或是拜访,写信要起承转合,拜访要挤公共汽车,工作挺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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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一九五一)谈到青年文艺教育,人人要问:“拿什么做教材?”当年谈文学必称鲁迅,谈小说必称巴金、茅盾、老舍,国民政府撤到台湾以后,把这些人的书都禁了,家中有一本《子夜》都是犯罪,你怎么教?张道藩筹办小说创作研究组,先和李辰冬、赵友培商量这个问题,李公主张“学西洋”,他说三十年代的作家当年学西洋,我们今天可以直接学西洋,我们不跟徒弟学,我们跟师傅学,徒弟能学到的,我们应该都能学到,他们没学到的,我们也能学到。他这一番话成为小说组的课程标准,并且影响国民党当时的文化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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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组开课以后,这里那里有人写文章质疑:作家是可以训练而成的吗?我当时觉得奇怪,办小说组增加文学人口,文艺界人士应该乐观其成才是。文协无人回应外界的批评,李公胸无城府,有话直说,他表示文艺创作是可以学习的,莫泊桑就是福楼拜的学生,“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即使是李白也有个模仿的阶段。六个月后,小说组结业,小说作家兼专栏作家凤兮讥诮我们:“三十个莫泊桑出炉了,福楼拜在哪里?”他这篇文章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因为他的女朋友也是小说组学员,是我们的五个女同学之一。凤兮主编新生副刊,常常照顾青年作家,他一出手,我们做人好不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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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也需要训练吗?小说作家黎中天曾当面问我,那时他为“自由中国之声”对大陆广播写稿,也在“中广”公司节目部上班。我问他,音乐绘画舞蹈戏剧都要经过一个训练的阶段,为什么你单单对文学怀疑?那时,中央副刊的孙如陵主编私下说了一句公道话:“教育是提供一种可能,而非制造必然。”后来,这个问题跟大学的文学课程挂钩,争论了二十年,最后出现高潮,即所谓大学文学教育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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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辰冬有两句话一直在我心中发酵。谈到文学的定义,他说文学是“意象用文字来表现”,他把“意象”放在前面,甚为独特。谈到文学的思想主题,他引用了一句话:“艺术最大的奥秘在于隐藏。”这两句话在我心中合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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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意象?那时没听到明晰的界说,有人只用一个“象”字,有人不用意象而用“形相”。我长年琢磨,“意象”应该不等于“象”,它是“意”加上“象”:意在内,象在外;意抽象,象具体;意是感受,象是表现方式。诗人的感受是:打击虽然严酷,人格依然坚持,诗人写出来的却是“菊残犹有傲霜枝”。“艺术最大的奥秘在于隐藏”,也就是“意”隐藏在“象”里。有一年看电影《梵谷传》,梵谷自述创作心路,他说“我拆掉了感觉和表现之间的高墙”,一语道破,豁然大悟,感觉就是“意”,表现就是“象”,梵谷说拆掉高墙,我称之为“象中见意,寓意于象”。这时我才知道什么是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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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个“隐藏”那时也的确难倒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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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大教授王梦鸥,他教我们写小说的各种技巧,单是景物描写就花了十个小时,包括实习。那时我勉强有议论叙述的能力,完全没有描写的能力,我必须越过这个门槛,才算迈进文学的大门。依梦老指示,描写风景要用几分诗心诗才,我因此重温唐诗宋词,首先学会的,就是诗词中组合实物的方法,例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例如“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梦老称之为“布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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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老另一重任是主持分组指导,我正好分在他那一组,记得同组者有程盘铭、施鲁生、罗德湛……人数少,议题集中,注意力也集中,留下很多亲切的回忆。我的追求偏重表现技巧,梦老在抗战时期曾经参加戏剧工作,戏剧极其重视效果,没有“得失寸心知”那回事,因之戏剧集表现技巧之大成,没有“行云流水”那回事,梦老所掌握者丰矣厚矣。梦老常说,戏剧用霸道的方法,小说用王道的方法。我的理解是,戏剧技巧丰富,写小说用不完,也不需要那么多,只消搬来一部分就可以解决问题。因此我勤读剧本,我工作的地方(中国广播公司资料室)藏有许多许多剧本,大半是三十年代的作品、五十年代的禁书,我得到了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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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老把梅里美的小说《可仑巴》译成中文,正中书局出版。这是一个复仇的故事,卷首两句题词:“恩仇不报非君子,生死无惭有女儿”,对仗工稳,应是出于梦老手笔。这本小说有谨严的戏剧结构,情节集中,高潮迭起,堪称为小说和戏剧的美妙结合,梦老选译这本小说,大概也是有心吧。我喜欢这样“王霸互济”的小说,甚于喜欢那种江河横流、首尾不相顾的小说,我反复研读《可仑巴》超过十遍,我当时的梦想就是写出这样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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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帕米尔书店出版王梦鸥的《文学概论》,读这本书,我得以把我对文学的认识作一整合,也看到了艺术的高度。我常常提着两瓶“屈臣氏桔子水”到木栅拜访梦老,掏出书本,提出看不懂的地方,他总是回答我的问题,不厌其烦。梦老曾说,这本书的名字一度定为文学原理。没错,他是把“原理”拿来“概论”了一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后来我觉得文学艺术也像宗教一样,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无所不在,无迹可求。再到后来,天国的至美,上帝的至善,永不可及,永远是我们内心秘密的安慰。一九九五年《文学概论》的增订本由“时报”重新印行,书名改成《中国文学理论与实践》,仍然很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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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大教授赵友培是小说组的总务主任,我们背后尊为赵公。他担任行政管理工作,反应敏捷,办事井井有条。他的朋友虞君质当面笑他:“如果国民党万世一系,你的长才一定前途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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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年从事青年文艺工作,循循善诱,使我想起夏丏尊。我感念夏老,没见过夏老,我觉得赵公很像夏老,他指导文艺写作更精到完整。那时我立志做另一个夏丏尊,赵友培证明世上可以有第二个第三个夏丏尊。那时指导青年写作的书难找,艾芜的《文学手册》只有一些简明的常识,夏丏尊的《文心》启发性大,全书程度忽高忽低,力行颇为坎坷。赵友培把创作活动分成六个要素,把这团乱麻整理出头绪来,既利初学,又助深造,由入门到入室不离这门功夫,我在好几个地方介绍他的理论,帮助了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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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活动的六大要素是:观察、想象、体验、选择、组合,最后加上“表现”。我曾把这六要比做佛家的“六度”,画家的六法,任何宗派都列为必修。赵公教我们用各种方法训练观察和想象的能力,我一一照办,随时东瞧西看,掏出日记本或小卡片记录,因此曾引起特务的注意,一路跟踪到“中广”办公室。对于“选择”,我常常默想老子出关为什么骑牛,而且是青牛,他为什么不骑马。丁公归来为什么化鹤,他为什么不化鹰。庄周为何梦见化“蝶”,东坡为什么幻想乘“风”。传说李白捉月淹死,杜甫饥饿中撑死,两人的死因为何不能调换过来。没有这六要,文学写作要靠“生而知之”,有了这六要,文学写作就可以“困而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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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反共小说刚刚“上市”,货色幼稚粗糙,难以指望发生社会效应。有一次座谈会上,我问怎样写出很好的反共小说,赵公的回答是,我们“现在”写反共小说写不好,“将来”由大陆上的作家来写,他们才写得好。满场学生没人能听懂这句话,共产党统治下的作家怎么能写反共小说?我们没有历史眼光。后来“反共”在台湾已成笑谈,“反思”则是中共治下严肃的主题,文学史虚席以待,我们佩服赵公的先见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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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胡适从我心头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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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国民政府迁到台北,共军夺得大陆江山。“国民党为何一败涂地”?从大陆逃到台湾的人急于探索答案,那时你在各种场合都可以听到人人有个“假使”:假使一九四五年九月在重庆杀掉毛泽东,假使马歇尔不来调停国共冲突,假使不裁编军队,假使不行宪选举,假使不发行金圆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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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借着“假使”推卸责任,归咎别人:舆论取悦中共,学潮幼稚疯狂,奸商兴风作浪,官吏贪污无能,军队骄悍愚昧,党部与民众脱节,一一发掘出来,万象杂陈。有人喟然叹曰:“中国大陆‘赤化’的原因一共有四万万五千万条,每个中国人一条。”(那时号称中国人口为四万万五千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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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琐碎的谈论汇合成两个庞大的议题,各据一方,针锋相对。这一边说,中共能够席卷天下,因为他彻底控制了人民,今后反共,要取人之长,补我之短,以组织对组织,以阴谋对阴谋,以残忍对残忍。于是出现一个口号:“向敌人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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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说法完全不同,国民政府失去大陆,惟一的原因是大陆人民没有民主自由,国民政府只是采取了一些虚伪的民主形式装点门面,只是把自由当做特惠笼络少数特定的人物,今后反共,惟有实行真正的民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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